他也已经听厌了。铁骑刀兵,马蹄声乱。
护城的石具砸碎了攀援的敌军归家的梦,铁蒺藜刺破马掌,扬起哀鸣。
然而他依旧是那个岿然屹立的将军。
他的铁甲裹束着他的意志。勒直了身躯与脊梁。
“传我号令。”子衿曾经多少次将这句话放在舌底。然而终究无力说清。
向他冲过来的士兵哀哀地喊着。将军,降吧。我们已经撑不下去了。
然后,被人架住,拖走。
片刻,子衿的副将行至他身边,铠甲洒上了未干的血。刻满风霜染遍烽烟的一张脸,与任何一个普通军士都无不同。然而他知道,他的副将,一个才加冠的大孩子,用仅剩的右臂亲手杀掉了方才哀求投降的士兵。
其实那个士兵他还记得。他初来彦城的那年,招兵买马,充实着人数少得可怜的军队。
自朝廷与胡兵战败,这些疆土界线上的边城就成了中原的门户。这么多年来,受惯了洗劫的边关几乎都成空城。
只有一些世代在此的百姓还顽强地,等待着朝廷的兵马到来。
那个老母亲把她脸上还带着稚气、未满年岁的孩子推到将军的面前。两张脸都满怀希冀。
不过数年,那孩子已经是个百夫长了。
然而刚刚,他哀求着,降吧。
子衿知道,他的母亲还在边城某一处柴扉后,为边关的将士们捣衣备炊。
副将看着沉默的子衿。
他知道将军是少见的江南的武人。也许将军以前在江南山水琵琶声中舞剑的风姿也如柳如鸿。然而在这样的边城,他眼中的水墨烟雨是致命的伤。
崇尚武勇,论生论死,才是边关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副将指着远处的山岗。凌坟乱冢,纸钱散落。“我的父亲,”他指着一处坟岗,“他在那里。我的祖父,”他指着另一处,“他在那。我的曾祖,”他继续着,声音平静低沉,“他在长安的郊外,敌军入侵,可惜壮志未酬身已老。”
“这一次守城战后,我会去祭奠他们。用敌人的血。或者,下一次,我也躺在那里了。”
“可是我们还算幸运。世代为将,尸骨总有人收敛。”
“我们盼着的只是保家卫国。将军,您这一让,一城的百姓得以保全。可是身后十六州的土地上恐怕要铺满白骨了!”
子衿闭上眼,似是已闻到屠城时,刀砍火烧的味道,血与火。
敌军在城外喊话。
攻城的云梯,巨木,火石,混合着闷热窒息的空气。
还有半个时辰。
他烦躁地喘气。天色渐暗,残阳似血。
他的手按着云纹,想起吴钩的剑——冷月之下,小院之中,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
收剑回眸时,轻声一叹:子衿,还是个孩子呢。
惊鸿一瞥,江山黯然。
——时间一刻刻消磨,敌人给的时限已近。
子衿狠下心来部署完毕,又一次站在高城之上,看着脚下的大地。
一地黄沙,掩尽风流。
他想,他只是个凡人,江南的凡人。
风沙磨去了眉目如画,干涸了水衫清泪,他却终究抹不去江南的柔软。
伴着江南的三月烟雨,渗进骨血,一生未央。
如今支撑着他的,只是很久以前,被江南烟雨全数埋葬的信仰。
——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啊!
他叹了口气。郁结于心的十年,只觉荒唐。
他忽然开始想念江南的水。穿过纷飞战火,向中原大地的东南眺望。
只是——
不能退。
子衿看着脚下无数士兵。胡人们如同蝼蚁一般涌上,喊杀声震耳欲聋。他轻轻闭上眼晴,如同魂魄离体一般,脑中空白一片。
江南,江南。
那片烟雨轻雾春柳画船的地方。父母的脸,妹妹的红衣,如同青烟般散去。只剩那个已经空无一人而花枝藤叶依旧繁盛的小院。那个人,没有了右臂,空荡荡的袖摆。
那个人,他和他走在江南的石板路上,不管他人的眼光。
他们放走的花灯上烛焰忽然熄灭;他对他说,他要成为状元,他要与他同饮一杯状元红。
他为他来了西北,为他击退胡兵,他病重之时,他走到半路,却因一纸公文又回转马头。
他站在他的墓前,他为他系上的红线,他们卧在榻上,夜半低语。
他的手绕过他的银发,他为他用一只手臂爬上古木,红线结发。
聚少离多,当真是生死茫茫。
浮生似梦似戏,身在其中,无处可避。
子衿解开身上的披风——那是初来边关之时庄泽交给他御寒的东西。
他仔细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将披风折好,交予身边的桂岩:“将它好好保管着,若是我死了,还有全尸,你记得把这披风和我一起葬了。”
子衿想了想,又说道:“算了吧,这里也没有棺木。不如烧了,记得把我送回江南。”
“江南?”
“江南,云阳。我曾与你说起过的,我家乡那边。”
“葬在何处?”
“去找……吴钩的墓。找得到便……合葬。找不到,便沿江散了。其它,随缘吧。”
桂岩还要再说些什么,子衿道:“你不会武,与百姓一同退到平成。若是这场战败了,朝廷必然会与胡人和谈。到时一两年内边关再无战事,你自可到中原去一趟。”
“是。”
“去罢。”
“……将军,保重。”
子衿没再答话。城下的士兵们肃穆地站立,不知是谁带头高声唱起《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到处都是血的红色,甚至浸染了白色的纱布;留下的百姓们同样抓紧了棍棒短刀,嘶吼着如同誓约一般的歌。
子衿在遍地响起的战歌中看向城下,问身边的士兵们:“火药都已经备好了?”
“是!”
他下了城来,对着剩下的士兵们大吼道:“将士们,如今该是去杀敌报国的时候了!胡兵将要侵犯我们的疆土,伤害我们的父母妻儿!举起你们手中的兵器,杀——!”
将士们大吼着:“杀!”
城门打开,子衿与将士们迎着胡兵铁骑冲出城去。
血,漫天的血与刀光,云纹上已经满是缺口。
子衿看着迎面砍来的弯刀,又一次举起已经发麻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