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早着吧——反正家里的规矩是考上功名前不得近女色。”
“挺稀奇的。”
“据说是怕玩物丧志。在家里,酒色财气都是一样的,浅尝则可,不得耽溺。犯了族规,譬如我那个堂兄,就得行家法。虽然我大伯凭着嫡子的身份保下了他,只紧闭了半年,但还是惹得许多族叔族人不满。”
吴钩惊奇道:“按你的行事,整天跟我这晃荡,怎么还没被打成平板?”说罢,自己也忍俊不禁。
10.生病
子衿瞪吴钩一眼:“我说我是来跟你学习棋艺和兵法的。书已经读够了,家中只有经史典籍,又专请了一个腐儒来教书,再待下去,我非疯了不可。三年后就要去参加会试了——本来去年便要去的,可是京城附近不是也传了疫病的消息么,结果就没去成。”
去岁春初,京城旁的涞水关突发疫病,民众极其恐慌。甚至有传言言曰连年征战天怒人怨,国之将亡。
今上爱惜百姓,下罪己诏;然疫病不止。为制止疫病扩散,谏官李淼向今上进言,锁城以治病,并自荐暂代此事。今上感其忠义,准李淼暂理此事,代城领一职。
四月后,涞水开城,城内秩序井然,疫病消弭,天下称奇。
今上大赦天下,以示恩德。只可惜李淼不慎染病,身死异地,今上怜其忠正死国,让他家人扶王侯规制灵柩返乡;又赐金银数万,举家谢恩而去。
——李淼此后成了子衿钦佩的忠直之士之一。
只是当年有不少准备应考的士子都须经过涞水关,莫不是畏于疫病退缩不前;少数大胆的考生也因绕了水路而耽误了行程。恩科少了近一半人,子衿原本也该是其中一个。
“你说谏官李淼为什么会得病?他那种大官,不该躲得远远的才对么?”当时,有人发出如此疑问。也有人猜测道:“大概是为表亲民,去底下探访时染上的罢——毕竟不是什么太厉害的病症,即使是锁城,也不该莫名其妙地死了。”
吴钩看着子衿有些向往的眼神,脸色有些难看。他轻声说:“李淼他——是个很好的人。”
“哦。”
“不过,他当年是个胆子很小的人。”
“那便是为民而死,更值得敬佩。”
“大概吧。”吴钩无意再解释。别人的故事说在嘴里,不过轻轻一叹,未曾深究。
“子衿,你以后若进了朝堂,千万收敛锋芒,记住明哲保身——否则,有些时候会陷入身不由己的困境。”
看着子衿不服气的眼神,他暗自摇头。风华正茂,年少轻狂。
子衿又神游了半晌,转过头来已带上些调皮的神色。“我说,吴钩——我们出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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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月的江南已是烟雨蒙蒙。空气中飘散着酒香,从幽深的巷子中传来拉长了调子的歌。枝头无数粉白堆红,模糊了季节。
偶尔街角有两个老人对坐,中间放着茶碗与烟杆。细雨打湿了高盘的头巾与清瘦的长衫,他们言语与动作间比卷云流水更悠然。
吴钩向家里走去,手里提着几个药包。他全身隐隐作痛。当初兄长劝他不要去潮湿的南方,然而他执意前来,因着他的母亲有一半是江南人。只是受罪的日子更长了,每到阴雨时身上更痛得欲死。他不禁疑惑——怎么以前在战场兵刃带来的伤痛,还不及这缠绵入骨的江南雨?
人们从沉思者的他身边走过,都刻意让开了路,避之惟恐不及的样子。几个孩子唱着歌谣,丢着石子从他身边跑过,童鞋溅起水珠,打湿了他衣服的下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瘦腰长裙的女子从油纸伞下略一抬头,便匆匆收回视线。
——习惯了,习惯了。吴钩有些自嘲地想。于他而言,被人鄙视躲避的痛楚,与世人异样的目光带来的伤痛,还不及因失去右臂而不能握兵刃杀敌军的千万分之一。
他看着,四面环顾。
江南。
天青的暗光,黛瓦白墙,处处华服锦衣,光转声色。
长桥卧于流水之上,滋润了河堤的垂柳与更远处郊外的农田。
吴钩想,自己难免怨愤——“这样的繁华,为何不能向更远的大漠延伸!”他记起随从自京城一行后对自己说的话。彼时自己与随从于边关赶回,只为庆贺皇上的寿诞。整个京师端的是车如流水马如龙。金色的纹饰代替了漫天黄沙,宝马香车换过了兵戈铁骑,流灯玉壶亮得看不见狼烟烽火。笙歌短调,弦鼓声声,在王孙朱门前后彻夜未息。
直让一身风尘的将领迷惑于戍边卫国的意义与理由。
若将这处夜光杯中的美酒倾洒一半,那边干旱的土地恐怕足以遍地成河!
京城的繁华与江南的柔软几欲重合。
上苍既已将自己的血液淌在这片山河之上,为何不能让江南的柔软延伸到荒野边城?!
他记得很久以前一位将领所吟:登临莫向高台望,烟树中原正渺茫。那位将领竟是死在如今的江南边界!
将之耻,兵之恨,百姓之苦难!
忽然的愤怒,苦涩,不甘……一瞬间被狂涌的痛楚淹没。断臂处的血液仿佛在沸腾一般。他紧紧抓着空空袖摆,仍是直挺挺地,倒下。
“吴钩?”他隐约听到子衿的声音。
11.争论
睁开眼。吴钩发现自己已在家中。木床的纹路依旧拙朴简单,浓浓的药香氤氲弥散。
嘴里苦涩的味道混杂着几丝血腥味。
旁边的药碗只剩些许药渣。
“你醒啦。”冰凉的手探了探脸颊。“大夫,您看看他怎么又发热啦?”
“他自己要在街上淋雨,又不打伞又穿得单薄,加上断臂残肢的伤,寒气入体入骨。”老人走了过来,脸色十分难看。“知道自己的病么?你看的是哪个庸医?胃脾受损还敢开这么猛的药?嫌你死的不够早是吧。”
“记住了,五脏皆损,心气郁结,风寒入体。这几个月要好生养着。年纪还轻,别忙着定棺材入土去——这几帖药好好吃着,以前的药切不可再买了。”
“难怪你方才呕血。”子衿愤愤然道。他站起来,看着脾气略显火爆的老人收拾好了,又恭敬地送他出门。
声音渐远。子衿不多时便又带着一身湿寒回来。“你刚刚一碗药吐了三次。大夫煮了好久又一勺勺喂给你的,气得脸都黑了。”
吴钩带着些许愧意:“诊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