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浮生是梦中——鹔鹴【完结】(9)

2019-06-09  作者|标签:鹔鹴

“帮你给了,也不多。以后自己把药钱付了就行了。”

吴钩起身,却发觉关节又痛又麻。

在边关的那些年,虽不全是风餐露宿,长年累月的辛劳却也早已把身体掏空。

“江南的花草长得更茂盛了,本来是踏青的好时节,你却还要在这里吃药。”子衿有些埋怨与心疼,“不过,这雨下得连绵不断,倒也着实讨厌。”

“这时节的漠北,有些地方还会下雪。”

“啊?”子衿对突然转换的话题有些反应不及。

“漠北的雪下过之后就不见了,将士们都猜是渗进了沙子里还是直接化成水汽了。”吴钩继续着,神情中满是迷茫与忧伤,少见的脆弱,“在边关,唯一长上青草的地方是将士的坟墓。每次大战总会有无数尸骨堆积在城门前。很多时候将军都只能让那些尸骨腐败化灰。

“等到敌军退去,偶尔会有几百个士兵被派出去收殓。更多的时候,是将军,官阶稍高的人战死了,才有专人去收捡。剩下的普通士兵好一点的,都只能一并埋了或烧了,推进‘万人坑’里,不至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曝骨于野。

“将士们都把埋人的石丘称为‘望乡坟’。

“不过,大漠更常见的景色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白骨。

“很多人都怀念家乡的青山碧水,但是他们都不敢接近荒滩的绿地。转战疆场,忌讳碰到这些地方。下面肯定埋了几十甚至几百人,坟上的花草才能长起来。

“我在漠北的时候总是想,南边的山水为什么长不过玉门关!可是,将士的血却让漠北长起了绿草。等到漠北变成江南,将士的血恐怕都流干了!”

“吴钩!”子衿有些恐惧地抓住他的袖摆——空空如也。他看着吴钩的脸。苍白中透出的青黑色带出一股戾气。嗜杀好战的味道,融合了愤恨。

放缓了口气,子衿问:“你在怨吗?还是……恨?”恨着江南,抑或是江南的——人?

“江南山水云雨,人杰地灵。开国的太祖将疆域拓展至今,世代守护,才使中原重新统一,也使得江南免遭烽火。

“边关白骨露於野,人烟荒芜,江南又何尝没有过此等惨象。

“上天如此,江南的春风吹不过玉门关,然而,漠北的烽火烧不到江南,却是事在人为。若非你们守护中原屏障,江南便是下一个漠北。

“既如此,又为何有如此多的怨恨?只是因为——这条手臂么?”

吴钩沉默半晌,渐渐平静。“并非如此。”

并非为己而怨,怨的,也不只是江南。只恨自己不争气!

“只是染了风寒而已,脑子不太清醒了。”吴钩闭上眼。从木窗漏出的风吹来药香,散开的花木味驱之不去。

说到底,也不过是与个半大孩子争一个虚理。

而死者的魂魄,却还在那方风沙中辗转,哀号,漂泊。

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12.贵客

刘府。

家里从三天前便开始清洗。仆从们忙得脚不沾地,都说有贵客将至。

自从束发礼之后,家里便显得愈发拘束。不时有所谓江南江北的名士前来,指点学业。

子衿烦躁得要命——与吴钩待在一起的时间愈来愈少。往后还要往云阳府甚至是京城去!

虚伪的逢迎,对刘家大族的恭敬中隐藏着对他这个小儿的轻蔑与嫉妒,克制的言行下全是不堪的本质,空有满腹诗书实则百无一用。

他已开始怀疑,那壶状元红若非与吴钩同饮,还有什么意义。

——自己所谓壮志,若非与吴钩同享,还有什么意义!

吴钩那日听过子衿的话,沉默良久。然后,他缓缓道:“还是,有些真名士的吧!”

为百姓做事、为天下大义坚持的,真名士。

子衿则是全然的失望,对吴钩的话半信半疑。真正的名士,合当是李淼那样的忠臣,包拯那样的青天。合当是孔夫子“天下不安,个人何以为安”的心怀天下之人。

这些只会咬文嚼字的死板腐儒,那里称得上名士?!

而这日,又有贵客。

这位贵客看来身份不凡,因着刘知府也要来与这位名士吃一顿午饭。

子衿厌烦地扯着身上紧束的长衫,高领让他觉得窒息。便如这高门府第的规矩——它既让你衣食无忧,便定要森严规整,否则,不成方圆。

空气中有熏香的味道,主座上的人都焚香沐浴了,好不庄重。

刘父看着子衿的样子,厉声斥道:“还有没有个端正的样子了?!考上了解元就四处游荡终日在外,学业都荒废了……”

“孩儿字句均可诵记,未敢忘。”

“满招损,谦受益。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记得了,又想挨家法抄家训了么?”

子衿将碗筷拍在桌子上,府里顿时静默一片。连日来的怨气如丝线般拉扯着他的情绪,那种整日整日笑脸迎人的耐心全都化作虚无——天知道,他多恨,恨这样扭曲繁琐的礼!在家,也不得一刻喘息。

刘府,何尝有过寻常百姓家的和乐。一分一刻,全是家族大事;每一寸土地上都是功利,每一砖一瓦都凝结前人的血泪。

也许,曾经有人反抗过,挣扎过。然而,还是在这样的高门中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他原本庆幸,他只是刘家的一个分支,是家中的独子。在他那么小,小得声音都软软糯糯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经那样的疼爱他,他的母亲曾那样的娴熟柔婉。

为什么他的堂兄要那么不争气?为什么大伯作为嫡子便可以用强抢的姿态把自己过继去?为什么父母还在,家里便已冰冷,只剩过年时还有一丝人气?!

他恨,恨入骨髓。

他甚至恨上这个姓氏。

刘母看着子衿的脸色,原本准备训斥的话硬是不敢出口。她看一眼丈夫,还是转头对儿子道:“子衿,你也别怪你父亲着急,你呀,学识才华到了,我们都知道。可是成天不着家的,想什么样?上次你父亲去你书房,你那些书都快沾灰了。整天也不走大门,净从后门走,我们心里担心,没底呀!”

子衿看着唠叨的母亲,有些无奈,却也放缓了口气:“娘,我现在是跟别人学棋呢,家里几位先生的学识都已倾囊相授,孩儿心里有数。”

妹妹在旁边规规矩矩地坐着,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哥哥最近说是跟人学什么棋啊兵法的,老和后院对门那户人家在一起,下棋谈天什么的——就是那个没了右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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