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29)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异乡的冰冷夜雨,是他擎着把伞,站在雨地里默默等着自己;

动荡的人群里,是他抱住自己,一遍遍地安慰保证着,“我就在这里”;

铺天盖地的轰炸声中,是他紧紧地搂着自己,欲望交缠的痛苦撕咬着身体,对爱和生存的留恋终于逼退了死的恐惧。

他们共历了战乱、和平与生死。他是他青春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然深深嵌进他的生命。

天亮的时候,雨才停了。程慕言穿过湿滑的青石板路,走到停在门口的车前,俯下身望着车里的人。玻璃上蒙了层水雾,宋致白合眼靠在椅背上,脸庞微侧,熟悉的眉目轮廓都笼在一片暗影水烟里,像是隔了自己很远。程慕言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叩了叩车窗。

宋致白蓦地惊醒,豁然睁眼望向他,连忙摇下了玻璃。程慕言迎着他目光微一默,便轻轻问道:“……什么时候走?”宋致白看着他笑了:“这就走。”

回去的路上,宋致白一手开着车,一手却轻轻握上他的左手。程慕言觉得掌心一凉,张开手一看,原来是那块表。宋致白道:“看看后面。”他转过表盘,却见银色金属面上沿着边缘镌了四个蝇头小字;致白,留言。

程慕言怔怔看了须臾,才抬起眼看向他:“这是……什么意思?”宋致白含笑瞥着他:“‘留言’就是留住你,免得你再跑了啊。”程慕言望着他不说话,宋致白又握起他的手拉到胸口,凑唇在他额角轻轻一吻。

他的家乡被远远抛在身后,不断远离了他;拴在心头的一根线也随这距离越绷越紧,终于无声地断了。当年抛却了亲人家园的程美云,终于又葬回了故土;此刻的程慕言明白,自己到底也走上了同一条路,从此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青春、前途和名誉,全部交到了这只正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上。

只因为他说,他要留住他。

第22章

民国六十年四月六日雨

慕言:

今天是令玫的婚礼,我却最终没有出席。或者在她看来,我确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当她开始新的人生,我却不肯给予一点应有的支持和祝福。可我只是不能亲眼看着她,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走进一个注定不可能幸福和持久的婚姻里……

写至此他蓦地停下了笔,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写下了什么——难道是在诅咒女儿才刚开始的婚姻?虽则他第一眼就看穿了那个伪饰着野心的本土青年,对令玫的选择下了悲观判定。半年来他几乎用尽所有的手段,劝说、训斥、禁足,乃至断绝她的生活费用。父女间展开了一场最艰苦的持久战,令玫的反抗也极度激烈。宋致白至今一闭上眼,她痛喊指责的模样便又历历可见——“你看不上他的出身门第,可是我爱他!……我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专制自私的父亲!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感情和自由——你放了我,我绝不会再踏入这个家一步,也再不会要你一分钱!”

他当下又惊又怒,心脏一阵绞痛,捂着胸口半天缓不过气;婉贞直吓得脸色煞白,一壁慌忙喂他吃药,一壁喝着令琛硬将她拖回房间,锁了起来。孰知当夜令玫竟不顾危险,跳窗跑了出去,自此再无消息。半个月后,婉贞才接到她的电话,宣布她已和那个李敬之登记结婚了。

令玫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还他致命一击,教他最终一败涂地。其实他早就该知道,这种为了感情而在亲子间进行的战争,父母永远没有战胜的可能。或许他应该释怀,应该理解——难道不是么?自己也曾年轻过,也曾为了一份不能被承认和接受的感情,执着而迷狂地坚守过。

一事能狂便少年。那是唯有年轻时才能发的疯。那些最痛苦的甜蜜,最痴愚的错误。

那应该是将程慕言从苏州接回来之后。许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缘故,随后一段日子两人格外地亲密,简直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每天一大早他先开车送他去学校,而后才转去公司,到晚上只要没有应酬,也必然会去学校接他。程慕言初时怕给师生看出端倪,宋致白笑道:“又不是黄花大姑娘,还怕人家说什么?”

话虽如是说,为了不教程慕言难堪,再去央大接人时,他便特意将车停得远了些。这日也是来得略早,他隔了街口坐在车里候着,堪堪一刻多钟过去,未免有点不耐烦。他低头点了支烟,再打眼往校门口一看,正见程慕言不紧不慢地从里头走出来——却不是一个人,而是正跟一个旁边姑娘有说有笑。那女孩十八九岁年纪,烫过的发梢蜷在肩头,穿着娇绿色荷叶边西式上衣,黑缎百褶及膝裙子,正是新式女学生的时兴打扮。也不知程慕言说了句什么,惹得她微扬起脸,弯了一眼睛的笑,抬手轻轻拍了下他肩膀,神态间极是亲昵。而程慕言脸上还是那副傻呼呼的乐呵,怀里还抱着一摞包得花花绿绿的书,显见还是人家姑娘的东西。

宋致白冷眼看了半晌,见那两个还站在门口磨叽个没完,更不知程少爷眼里几时能瞧见自己,便猛地按了下喇叭。程慕言闻声才往这边看过来,连忙将抱着的书交给那姑娘,穿过马路几步跑过来,上了车对他笑道:“等多久了啊?”宋致白了了他一眼,淡淡道:“没多久,不过确实有点来早了。”

等到回家吃过晚饭,程慕言因为央大迁回百废再兴,非常的兴奋,滔滔不绝说着学校里的人事,宋致白半靠在床头,手里翻着报纸,神色寡淡地似听非听,眼皮都不撩他一下。渐渐的程慕言也觉出不对头,可细一想自己也没惹着他,也不像是在外头受了气——宋公子脾气虽大,涵养却是好的,极少对自己迁怒摆脸色。思来想去,才省过来怕是下午那一幕又叫宋二小姐上来了邪火。当下巴巴儿凑到跟前,扒开挡在他脸前的报纸,笑微微地撇清道;“不过现在的女学生可是真不得了,就像我们系新来的那个余慧心,见谁就跟谁自来熟,今天出门撞见我,还非教我帮她搬书,简直跟个假小子似的。”

其实当前多的是这类年轻女孩子,家世良好,相貌出众,自己也凭借这点优势,拿着任性的天真肆意戏弄撩拨人,往往最能吸引青年男子瞩目倾心。当年宋和娴之于戴铭诚便是如此。宋致白可见得太多了,心里冷嗤了一声,撂开他的手继续翻着报纸,一壁嘴里不咸不淡道;“没错,女人还是乖巧安静的好——不过程少爷当面还有说有笑的,背过身就论人家长短,是不是也太不厚道了?”程慕言笑道:“呵,就知道你最喜欢女人乖巧。”

宋致白放下报纸,抬眼了着他,慢悠悠道:“程少爷,在下可是为你好,诚心诚意地教你呢——交女朋友和娶太太是两回事,以后若真找了个讨人嫌的小姑奶奶,日子难过的可是你。”程慕言脸上的笑不觉淡了,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说完便转身躺倒一边,再不做声了。宋致白方才确实是故意呛他的,不过几句话真刺到他心里头,眼见他躺在自己旁边不声不响的,又觉得有点可怜,便也躺下去从后头搂住他,贴着耳边柔声笑道:“知道我是为你好,那还不高兴?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良心?”程慕言任他抱着,两眼望着台灯,也不答话,宋致白又笑道:“还怕你以后找个小姑奶奶呢,我现在可不就当你是个姑奶奶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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