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白见他神色郁沉沉的,只当他是不愿和自己离得远了,便继续解释道:“他们正在搞战后的‘欧洲复兴’计划,我也在那边和人合作,有个实业投资,所以将来也得常常过去,想见面也容易——你不是最喜欢研读学问么?可以在那边先读个学位,游历几年,到时再回来也有个好前途。”说完笑了笑,又逗他道:“就怕你乐不思蜀,我还得千里寻妻。”
其实他倒是愿意他真留在国外,却不是程慕言猜测的原因。他对赵胜男说自己会将他的未来安排好,指的也就是这个打算。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和社交圈子,这种关系迟早捂不住。程慕言眼下在学校还好些,再过几年只怕更要麻烦。只能让他先到国外去,没有一只只眼睛盯着,环境宽松地多,对他的前途也是好的。何况沈部长经过这一场战乱,也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念头,想去国外安度晚年。而宋致白深知若无牢固的高层背景,这种情势下国内这“皇商”并不好一直做下去。不如趁着美国在欧洲的投资计划,将宋家的产业尽快转移——本来他对于故乡人事的留恋也已不多了。
思来想去,这算得上是个多全齐美的出路。只是他却不肯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头几天才闹过一场,全告诉他只怕又会多想。何况资产转移也并非容易,自己难料几时才能脱身。他不想先许下个水月镜花的承诺,倒像是有意哄骗他似的。此外更有个不能言说的原因:现在两人是好的,他却知这世上怕没有一生不变的感情,万一将来要分别了,自己为他亲手铺下坦途,离开时总会更安心和放心一些。
程慕言始终沉默着。宋致白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说话?”说着坐到床边,伸臂将程慕言揽到怀里,一手伸进他颈子上:“……就这么不舍得我啊?”他颈下锁骨上有颗微凸的小红痣,亲热时他最喜欢昵抚它。程慕言忍了忍,微侧过脸,低声说道:“我不想出去。好容易打完仗了,百废待兴,我既然要毕业了,就应该踏踏实实为国家做点事。”宋致白失笑道:“你就留下能做什么事?别以为自己念的政治学,就真能治国安邦了——我可告诉你,书本上写的,跟世道上行的,那全是两回事。”
他当然知道那全是两回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正像恋人间当初的承诺与最终的兑现。程慕言心说自己并不怨他,可也不能任由他这般安排自己的一生:听宋致白的意思,并不是要与自己马上分手,而是将这种关系延续下去——国外的恋人,国内的妻。可对于这样的“两全其美”,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能接受,却也不愿意挑明。事情到这一步,一味怨天尤人,滔滔指责对方的凉薄背信,是最没有意义的。何况他明白,这层薄纸下遮的是万丈悬崖,自己和赵胜男分站在崖的两边,硬逼着宋致白去选——偏偏他又很知道,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等到必须得选择的那一刻,他宁肯是自己先跳下去。但眼下却不妨再自欺欺人一刻。宋致白既然愿意费尽心力,想出这般的折中办法,想必对自己还是有几分留恋的罢?
程慕言打定了主意,便回避了他眼睛笑道;“就算你说得对,也不用就这么着急。这般大的事儿,你好歹也得给我时间想一想。”说完心里却难过,原来自己也学会了对他敷衍。宋致白原也不想逼他太紧,听他口气松了,也就势道:“也好,你好好考虑下——不过该准备的还是要早做准备。”
这话里还是自信和满足的。程慕言向来是听他的话的,就算一时不情愿,他也总有办法最终说服他。他相信他的程慕言永不会违背和辜负自己。不过他自认该当如此——为了这个人,他也已付出了从未有过的代价和真心。
那一夜两人并肩躺在床上,程慕言一直没有说话,宋致白却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便转身抱住他,问道:“还想什么呢?”程慕言道:“没想什么。”宋致白也沉默了下来,一只手缓缓抚着他肩头。这么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收臂抱紧了他身体,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放心……只要你不先离开我。”
这算是这几年来,他说出口的头一句承诺了。程慕言默了一霎,才低声道:“嗳,知道了。”宋致白低头吻了吻他后颈:“那睡罢。”程慕言“嗯”了声,转身把头埋进他胸怀里,伸臂抱着他腰,便再不动了。
他一只手臂给程慕言枕着,时间久了就有点酸麻,这般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抽了回来。几缕轻白的月色流到枕间,他在清辉里看着怀里紧闭的眉眼,心中默默地想:除了婚姻,我可是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然而他却不知,那夜躺在他身旁的程慕言,其实一直未眠。他闭着眼贴在那人胸前,熟悉的心跳呼吸一声声响在耳边,轻缓亘长如同沙流滴漏;然而笼罩着自己的黑夜,却依然静得那么漫长而孤单。
一应的误会、猜忌、伤害、不信任,原是所有相爱的人都会犯的错误。只是有的不久便破解,成为曲径通幽的一抹点缀;而有的错误,却是一误便错失了一辈子——谁又知所谓的爱,就是这样的坚强又脆弱;哪怕撑过了战火硝烟,熬过了生死流年,却经不起一点单薄的误解与怀疑。唯有在多年以后,才顿悟到当年的过错,是多么的荒谬可笑,痛心可悲。
那并非任何人的错。亦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们的时代。多年后宋致白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那一晚,在程慕言把自己交给他时,他心里想过要好好对待他;可到底没有做到。
于是流光走远之后,千言万语,也只能隔海化为这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不够珍惜,所以才失去了你。
第25章
民国六十四年九月二十七日晴
慕言:
最近有些传闻,风传大陆的政治环境又有所反复。这里也是戒严,对你那里的情况始终没有确定的消息。而我能得到的一些所谓“内幕”,总是不确实的,我亦不愿相信。可我能感觉到你的处境——慕言,我只能每天都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够像之前一样的坚持……
他停住了笔,茫然望着窗外的一株芭蕉。暴雨才过,叶子都被打得稀稀落落,颇多萧条之感。他希望他平安。可他还希望他一如之前的坚持么?听来如此矛盾。明知大风浪之前,被冲击最重的就是耸立岸前的顽强岩石。然而他知道,一个人在严酷的身心困境中,坚持的意志才是唯一最可靠的堡垒,是生存下去的全部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