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33)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门外婉贞正在低切跟一对儿女说着什么,大致是些小心翼翼的解释——“你爸爸最近情绪不好,他的心脏病……”宋致白不禁心中苦笑:近几年他的脾气确是变坏了。原本令玫婚后和父母关系有所缓和,当然她的丈夫也不希望真与宋家决裂,因此令玫怀孕生育了儿子云森后,又经常回家来住。宋致白看在女儿外孙份上,对女婿态度尚可。而女婿李敬之立志从政,借了这几年党内拔擢本土“青年才俊”的东风,已经在台南县里参与竞选。于是想说服宋致白动用与高层的关系,帮助自己更上一层楼,却被宋致白毫无余地地拒绝了。

正因为此,令玫未免含怨父亲不通情理,好容易缓和的家庭关系又趋紧张。恰好令琛大学毕业,不久便要去服兵役,李敬之来登门为其送别,见婉贞十分不舍儿子去军队吃苦,笑道:“还好是这两年,蒋公去世后,军队不再整天叫嚷着‘反攻大陆’,比我服役时可要舒服得多了。”令琛正是年轻气盛,听了这话却道:“那倒真没意思了,如果跟学校家里都差不多,可不是白当一回兵——戴伯伯还念念不忘打回大陆去呢。”

由于弟弟戴铭诚的缘故,继承乃父衣钵的戴铭训始终是坚定的反攻派,而令琛自幼和这戴伯伯亲近,很受了些影响,便开始和李敬之滔滔不绝说起军中强硬派的构想,十分的兴奋。李敬之出身本土,又是被简拔的后起之秀,对老一派的固执不以为然,因道:“其实蒋公还在时,大家都已清楚,反攻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不过作为三十多年来凝聚意志的手段,不能公开承认罢了——现在谋求对外发展才是正途。”又把话题说到“十大建设”上。令琛道:“联合国都退出了,又和美国、日本断交,如果不反攻,单凭一个小岛怎么能发展?何况西方也在闹石油危机。”令玫这几年在电视台做文编,多的是“内幕消息”,至此也不甘寂寞道:“不过这几年大陆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听说老资格的实权派也是被大清洗,从政府到军队都乱得要命,工厂停产,官员被揪出来游行,当众‘批斗’都能打死人……”

一旁宋致白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婉贞不断向姐弟两个使眼色,令琛毫无察觉,继续兴致勃勃道:“所以说现在正是反攻的机会——”猛然间“啪”的一声响,三人同时一惊,宋致白面前茶水狼藉半桌,脸色已是十分凝肃:“以后任何政治和军队上的事,不要在家里说,想说的就别再进这个家。”说罢站起身,又对令琛冷然道:“真想打仗,想打自己人,干脆别姓宋——我宋致白养不出自相残杀的儿子来!”

令琛给虽素来听话,也给他刺得满脸紫胀,在姐姐姐夫面前委实难以下台,小声辩解道:“是谁一直想回大陆,打回去正合你的意……”宋致白怒道:“还敢讲!你懂什么叫打仗?!什么叫内战——”婉贞慌忙喝止道:“令琛,不许再顶嘴!快给你爸爸认错!”令琛闷着头一声不响,宋致白把餐巾丢在桌上,冷冷扫了三人一眼,转身而去。身后婉贞低叫了声:“致白!”想来对他也不免埋怨:在她看来,家庭和睦可是头一桩要事,这两年她全部心思都用来调和父女亲子的关系;宋致白却为这样无关紧要的理由大动肝火,实在辜负了她的辛苦努力。

或者是他太过固执,不通人情。在生于和平的青年看来,战争是雪地里的刺蔷薇,血色的浪漫,可以聊做苍白青春里最炫耀奢侈的点缀。他们不能理解战争对于真正经历过的人的意义——特别是内部的战争与动乱,骨肉同胞,乃至深深相爱的人,正站在对面,每一枪一弹都打在自己身上,伤口迟迟不能愈合,残弹深埋其中,只能长年累月地溃烂。

他不能承受有生之年,亲睹这种浩劫重演。哪怕这一生都再也回不去故土。哪怕再也不能见到他。

更何况,那场战争,是他们之间的身别与心离。

民国三十五年,八年抗战后第一个明媚春光,也是风雨再来时最后的平静。

其实也已是危机四伏。之前被国人寄予厚望的重庆和谈并不圆满,国民政府和共军边区小范围的摩擦冲突始终不断,“双十协定”很快就成了一纸空文。然而战火才歇,百废待兴,全国上下皆盼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况这又是同胞内战。国事日露峥嵘,民生亦不安稳:或者是因抗战八年受了太多“损失”,如今还容易战胜还都,官僚皇商们不免拼命找补,各行各业皆是囤积居奇,变本加厉地投机搜刮。再加上国府准备内战,财政吃紧,四大行便大肆发行法币,巨贾奸商又趁机倒卖黄金,导致各大城市生活程度飞涨,简直到了“薪桂米珠”的程度。穷人吃不起饭,小商小铺倒闭破产,满目萧条破败之色,倒比在重庆时还不如——至此国人对于战后和平与繁荣的盼望,就如一场轻薄春梦,无声而又沉痛得破灭在了四月金陵。

最先奋起反应的当然还是热血师生和青年知识分子。自从昆明师生“一二一”血案之后,尽管政府当局按压得厉害,各地的学生运动反而更是激烈了。央大虽是正在天子脚下,蒋总挂名校长的国府第一高校,明里虽没有大动作,暗中也是湍流汹涌。待到“沈崇事件”一出,师生更是激愤难遏,央大、北大、武大多所学府积极联系,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内战、反卖国、反饥饿、反美军暴行”的爱国学潮一触即发。

历来此类运动,政治系都是首当其冲;程慕言又向来是院系里的活跃人物。只是这一遭他却反常地沉默了,负责联络组织的师生也像达成默契似的,每逢要事便不经意般将他回避了。程慕言于惭愧辛酸之余,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不理自己也好。如果当真还要他参与,又该怎么办?他想象不出,自己如何站在对面,口诛笔伐地去声讨那人——即使宋致白也不过是那边阵营的一分子。他并非不知大义是非,只是一旦牵涉了宋致白,就像一根倒刺扎进血肉里,怎么选择和处置都艰难。

也正因这种尴尬的痛苦,他没法留在学校里,在颐和路的公寓里更是待不住,只能长久流连在书店资料馆。然而市面上早已风声鹤唳,对“秩序”管制得十分严格,书店报摊都有特务监看,不见只纸片语坦言时事,连饭店门口都挂上“莫论国事”的粉字水牌。程慕言翻着图书馆里毛边泛黄的清末旧书,心中不期然想起戴铭诚,只能摇头苦笑:想不到这戴大哥平时见了有说有笑,竟还真有这般捏沙成团、杜口防川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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