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要“解释”,一路上他却始终缄口不语,就这么沉默着一直开到了央大门口。他将车停下,点上支烟自顾吸着,甚或不曾转眼看身边人一眼。程慕言等了会儿,见他始终不似有开口的意思,才要先声道别,便听得那人在一片静暗中道出句:“程慕言,我喜欢你。”
程慕言心底猛地一震,竟比那日被他吻住时还要震惊,一时头脑只余下片空茫。那壁宋致白又深深吸了口烟,转脸看定他的眼,低沉重复道:“程慕言,我是真的喜欢你的。”这一声却像个符咒似的,算是把程慕言唤回了魂。他躲闪开对面那双追究的目光,定了定神,低声道:“宋先生,这不合适……也绝不可能。”
其实他心思和阅历虽是简单,关于种种不寻常的情爱关系,大抵也是闻听过一些的,深知这事上并没有“绝不可能”这一说。但轮到自己身上,头个念头便是决然的回绝和否定——匆促而慌张地,就仿佛生怕慢了一步,便有什么人会后悔似的。
“我知道,无论从你还是我的立场上,这都是不可能的。”宋致白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深浅,“可我以后还想常常见你,和你随便说说话,就跟以往一样。因此我也绝不会将你我的关系推到不能转圜的地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他深深注视着他眼底,中间隔着一段幽静夜色,反而增添了他目色的黑沉,看来这般郑重诚恳,衬得一切回绝的理由都显得苍白而冷酷。程慕言犹在迟疑着,宋致白又道:“你大可放心……那天的事,我知道你很是厌恶我,我保证再不会发生。”
这话算得一针见血。程慕言暗自一惊,才明白这一向最耿耿于怀的便是自己“厌恶”他:那刻呼吸相连唇舌交缠,一颗心瞬间胀满了血脉,也像被抵在舌尖上,一下下地被那张唇舌舔舐厮磨,烫得发软,跳得发慌,竟始终分不清那是心动,抑或是心惊——他是真的无力分辨。他从未吻过,更是从未“喜欢”过。
这种茫然之感,像是摸索在暗夜的悬崖边,生怕下一步便掉下无底深渊。他忌惮着这种危险,迟疑了一霎,便道:“既然是这样,我们是否应该……”“慕言,别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宋致白打断他,长长吐出口气,低声说道:“只要能让你觉得舒服,觉得放心……我以后就只当你是我弟弟是了——只要你别说这样的话。”
他说罢便沉默了,转头望向车窗之外,似是也不能面对如是恳求之后,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似的。程慕言唯觉吃惊,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致白肯这般放低身段。心底不觉涌上一股绵软的酸热,跟着便觉反是自己亏欠了他——无论是出自什么用心,同是男人,肯因自己到如此地步,总是份难得的情意。若是再因种种顾忌猜测而拒人千里,未免过于冷酷凉薄了。
然而此时的程慕言还是一厢情愿地误解了宋致白。反倒是那日他对他的理解不错——宋公子的确是个最冷静计较的商人。他的一切让步和投入都是记了帐的,早晚要一本万利讨还,怎么容许平白抛出,血本无归。便在他口中道出这句听似真心的话时,心底已冷冷做了个决定:他是必要得到这个人,把一应可以发生的关系都发生的。
因为他在将要放弃时偏又遇到。因为他已为这个人付出了从不曾有的让步。
也是因为他喜欢他,难得地动了一点真心。
第6章
既然说是“跟以往一样”,两人便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惯例,每逢周六晚上,宋致白依然会从公司绕道央大,带上程慕言一道回宋宅。程慕言初时不免有些局促,后来见宋致白态度也与之前无二,心里便也放开了防备,渐渐两人又回到一起初的默契融洽。程慕言也不得不承认,与宋致白相处是惬意愉快的——说笑起来自是温如春风,便是当他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微微笑着听自己说些全不相干的话,偶尔斜掠过来一眼——在这个孤独的异乡冬季,在这个呼吸相闻的狭小空间,能有这么个人,这么双含笑的眼陪伴自己,就像夜色中亮在他指间的那点火光,这温暖虽是微默,却仍是一缕极难得的慰藉。
日子不觉滑到了十一月底。山城隆冬较之南京,算是温暖地多,只是更为阴潮,早晚泛起的那股寒意也延绵如水,伴着弥漫满城的漠漠云雾,潮涌般直往人骨缝儿里浸。这日又到周六,清起便阴得厉害,临到傍晚终于下起了雨,挟着股飒飒冷风,风雨交加扑面而来,很有点砭肤刺骨的味道。程慕言撑了把伞,站在学校大门前等了好一会儿,眼见已过了往常见面的时间,便猜想那人大概是不会来了。宋致白很少爽约,想来是又有什么急务应酬,或者只是因为这个坏天气——程慕言深知自己抱怨得全没道理,但好像幼时终于点燃心痒一年的鞭炮,却发现已受潮哑了似的,竟有种期盼越久失落越重之感。
他没情没绪地回到宿舍,同室友都不在,大约是吃晚饭去了。他浑身给冷风吹得有点发木,倒不觉得饿,径直脱了大衣躺上了床,听着窗外的潺潺雨声,扯过本闲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未几便昏蒙蒙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同室友周正春回来,见他一反常态地还在,便到床前推了一把:“今天怎么没走?——你吃饭了没?”程慕言眼也没睁,只含糊应了一声,又听赵正春道:“我刚才看见前头操场上站着个人,好像是上回你在街上遇见的那位,不是来找你的吧?”程慕言心底咯噔一跳,猛地从床上跳起来,疾步冲入门外阴绵的夜雨中。
冷雨迷蒙如织,操场上空荡一片,只孤零零地挺立着一抹修长的影子。程慕言眼底落进这条人影,脚步反而迟疑了,仿佛历尽艰苦的探宝人,在最后一刻反而惧怕揭开谜底似的。
宋致白手撑一把黑伞站在风灯底下,另一只手却插在毛呢大衣的口袋里,头发给风吹得有些乱,眼底微笑却还一如往常的平和收敛。因见对面人似是迟疑地慢慢走过来,便急忙上前迎了几步,拿伞遮住了他头顶,一壁笑道:“就说你傻吧,有这么慢悠悠在雨地里任淋的么?”程慕言垂下眼睛,少停才呐呐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等着?”
“因为我等不着人哪。”宋致白仍是微微笑着,略带戏谑道,“来时车坏在路上了,我只能叫司机去送修,自己走过来的。好容易到了门口却找不着人,想必是程大少爷发脾气早走了,在下也不知你到底住哪儿,只能‘程门立雨’,给少爷您消气。”程慕言略一默,没头没脑来了句:“……也不是非回去不可。”宋致白看着他笑了笑,低声道:“不过来,怕你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