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雨线打在头顶伞面上,节拍零落似一支柔缓的曲。程慕言默默望着他的眼,一时只觉仿佛站在一湖荡漾的水边,微漩里泛动着自己的影子,看久了便觉得腔子里的这颗心也跟着曳动起来。宋致白见他看着自己出神,心里也是一动,略一停却又忍住了,反若无其事道:“还没吃饭吧?这时候回家也来不及了,跟我出去找点吃的吧。”程慕言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儿来,忙道:“算了,真不必了,这里馆子味道都太辣,可是消受不起。”宋致白微仰着脸想了想,便笑道:“我知道附近有个地方,肯定对程大少爷的口味。”
他带着他在雨里走过两条街,最终竟到了一家苏州菜馆。看门脸儿并不大,里头陈设也简朴,但上来菜单一看,“水晶肴蹄”“胭脂鹅”“八宝船鸭”之类的苏浙菜居然一应俱全。只是战时物资紧缺,勉为其难做成无米炊,味道不免有些荒腔走板。然而含在嘴里,依然可以品出一分故园的味道,就如同寒夜归来时母亲递上的热茶,教人不觉生出种温存又酸凉的追念。
饭后宋致白去大堂打了个电话,得知汽车还要等几时才能修好,回来后无奈苦笑道:“这可麻烦了,怕是你我有的等。”程慕言看了看窗外,因笑道:“这怕什么?反正雨也停了,这里离家也不算远,索性走回去罢。”宋致白含笑瞧了他一眼,便起身点头道:“程大少爷有这般雅兴,在下自当奉陪。”
此处虽说离宋宅不远,若真走回去也要个把钟头,何况又是雨后清冷,夜黑路滑。程慕言也不知自己从何来的“雅兴”,或许是浅意识里不愿这么痛快地回到宋宅,仓猝结束这个夜晚。他愿意这般慢慢地走着,自己一步步丈量着伴它到最终——当然是与那个人一起。
这个愿望十足隐秘,躲在心底的暗影里不肯见人,程慕言自己也是躲避的,一路不曾开口,甚或不肯看身边的宋致白一眼,只默默望向远处的江景夜色。山城地势起伏,重重楼宇依山而建,每到夜晚便是一片灯火错落,再映上双江水光,曾教前人盛赞为“万家灯射一江涟,巴字流光不夜天”。只是战事一起,日军轰炸重庆已是六年之久,昔年繁华夜色日渐黯淡,加上此时夜深雾浓,看来不免分外萧条凄冷。程慕言默然看了半晌,心头竟不觉浮出句旧曲本子上的一句——“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
孰知这念头一起,便听见身旁那人问:“怎么,想家了?”程慕言略一怔,也没否认,只是自失一笑道:“其实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妈走得早,我爸在抗战开始前一年也没了。”说罢摇了摇头,苦笑叹气道:“也幸好没等到那一天,不然就老爷子那个脾气……”虽说了“幸好”,语气里可没什么庆幸意味。宋致白沉默了一刻,便道:“我妈的坟也在老家,六七年没回去,真不知荒成什么样子了。”
程慕言转眼看着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死生永隔本是天意,天各一方却是人祸,想起被抛却在故土的亲血尸骨,苟且异乡的活人又怎能不辛酸惭愧。然而眼下这个局势,就连这种无奈的缅怀也嫌太奢侈——明知故园还有无数同胞,是生生被杀戮在日寇屠刀下的。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程慕言低声道:“我听说,当时你们离开得已经很晚了?”宋致白点头道:“是。是十二月三日才走的,再晚两天怕就真走不了了。”程慕言不禁心底一寒,想也能知当时的凶险艰难,只觉得再差池一点儿,大概自己现下就见不到这个人了。然而看宋致白神色这般平淡,安慰庆幸的话也说不出口,便勉强笑道:“倒记得真是清楚。”宋致白一笑道:“能不清楚么,我还记得第二天恰是在下十九岁生日。”说罢瞧着他笑了笑,又道:“正好跟程大少爷现在一般大。”程慕言不禁笑道:“瞧这股倚老卖老的劲儿。敢问宋公子现在芳龄几何?”宋致白眉头微挑笑道:“还不服气?反正肯定比你大。”说罢伸手一点他额头,略带玩笑道:“这儿比你大。”跟着又滑下来点了点他心口,“……这儿也比你大。”
他手掌落在他胸口上,虽是隔了层层冬衣,却似赤诚相贴一般,一头能体会到掌心温热,另一头也感知着勃勃心跳。灯影阑珊之下,宋致白眼底是一片纯粹的黑,夜色般无声无息地将程慕言笼罩了进去,深不见底的,却也似会流动,就如那日午后淌在身畔的潺潺歌声,一句句地吟叹着“相见不恨晚”。
宋致白缓缓低下了头,温热的呼吸透过清冷夜风,再次撩上了他唇角,像是又要落下一个吻。程慕言猛地惊醒过来,急忙侧过了脸,眼望别处低声道:“太晚了,快走罢。”
宋致白凝目看着他,良久才微微笑了笑,放下了捂在他胸口的手:“——走罢。”
接下来便是一片彻底的沉默。程慕言眼看着脚下黑湿的石子路,一壁默数他的脚步,不知怎的心头反而空落落起来。空得仿佛是一片漠漠荒原,那人一步步走入其中,四野都是他的足音回声。
他最终抵抗不住这种虚空,勉强笑了一声,道:“宋公子别不高兴啊,或者明年大寿,就能回南京过了。”宋致白斜斜了了他一眼,一语双关地笑道:“可多谢程少爷宽慰了。”
这笑容里微微带点失落的调侃,如同暗夜里一簇扑朔的火花,看得程慕言心头一跳,跟着又有点后悔:才刚拒绝过,又上赶着这么一句来找补,简直像是欲擒故纵的手段,真不知宋致白心下会怎么猜度自己。倒不如一开始就断然地回绝,免得哪天自己一个忍不住——然而一触到这个念头,就像赶夜路时忽的一脚踏空,惊得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这一刻程慕言终于明白了,其实自己也享受着这人的陪伴和亲密。或许自己不能接受宋致白想要的那种关系,但却也不愿与他断绝——他愿意每周这般见到他,跟他说说话,就像一个固定的特殊约会;他愿意就这么跟他隔着两步距离,并肩在这样异乡的寒雨夜里走着。
不管这到底算怎样的一种关系。程慕言想,只要自己能把握得住。
第7章
然而再见面却没等到周末。这日程慕言一早上课,对着签名簿子忽然怔了一下——原来竟是十二月四日了。如若没有记错,正该是宋致白的生日,也不知他可会有什么庆贺。其实照老派规矩,父母在堂又自身未婚的,向来是不兴庆生的;但若按眼下“新生活运动”的风潮,难保宋致白不会破旧循新。然而即便他有什么安排,想来也是针对他那个社交圈子,与自己是不相干的。一想至此,程慕言不免笑了自己一声“闲费心思”,也就决定撂下不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