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把糕点放进烤箱了,但是你没回来,我正准备出去找你。”
“嗯。”我自己抬手挡住了面前的阳光。刚刚睡醒的眼睛还不能适应这样的明亮。
“不过我觉得你在这里。”
他看着我,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坐起来。
“安娜呢?”
“她在楼下。”
“我们下去吧。”摇椅随着我起来的动作摇晃着,让我有种尚未从沉眠中走出的不真实感,我按了按额头,想了想,“还是先让她单独待一会儿。”我又躺了回去。
“苏。”
“嗯?”
“没什么……”
他动了动唇,截断了话题。我感觉视线模糊而不真切,他的身体晃出了好几个虚影。我想我是还没有睡醒,这春日的午后使人格外爱困。再睡一会儿吧……
再睡一会儿……
我闭上眼睛。
在眼睑之后朦胧昏暗的世界里,我看见梅曼坐了下来,光线缠绕之后,他变成了人鱼——即使是穿着衣服他也能够自如地变身了。温凉的皮肤透过薄毯和衣服传递给我一种仿佛山泉浸润的感觉。他倾身,银色的长发仿佛坠落的星辰光辉。
我抱紧他。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植物,从泉水中汲取出清冽又鲜活的生命力,从我的根须传递上去,流淌进茎叶,流淌过脉络。每一个细胞都好像渴水的种子,迫不及待地吸取着脉脉清流。然后四肢百骸仿佛被唤醒了一样,从沉闷的沉默一般的枯死中复活,灵动得连风的脉络都能辨析清楚。
是生命力。我不断吸取着生命力,然后获得同自然同调的能力。我能够听见几千甚至几万公里之外,海潮起落着,从深海里传来的穿透波涛的声音。
【苏……】
是谁呢?
【苏。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
炎热的盛夏。
仿佛永不停歇的蝉鸣声。
梧桐树清凉的荫影。
坐着和站着的孩子。
不断摇动的蒲扇。
由树叶吹奏出来的,简单又悠远的曲调。
曳然而止。
那个孩子把口中的树叶拿下来,欢喜地笑着。
——妈妈,哥哥睡醒啦。
——哥哥,有冰镇西瓜。
——我们来比赛吐瓜子吧。
——把鞋子穿好。
——不要乱跑。
是谁呢?
是哪里呢。
——我会和你一样健康的。
——等你再见到我,我就可以和你一起去爬山了。
——我会骑着自行车带你环游全国,不,是周游全世界!
——我会回来的。
是谁呢……
是哪里呢……
不断飞掠的树影,醒时和沉眠一样模糊的景色,陌生人,退后的屋宇。
——我要回去。
漫长廊道上,晃动的不认识的人影。仿佛永无尽头的白色。难闻的味道。本来应该就在身边的,却怎么也找不到的那个孩子。
断层的记忆。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
“苏。”
我发现我靠在梅曼微凉的身上,他在轻轻摇晃我。
“苏,醒醒。”
梦境像是潮水一样退去。所有的梦中景物都仿佛被看不见的巨手揉碎,变成光尘星屑,无法再拼接还原。我睁开眼睛,梅曼金绿色的眸担忧地望着我。
“你怎么了?”他问。
我揉着胀痛的额角:“又睡着了,今天有点累。”
眨了眨眼睛,将沉眠的朦胧驱逐,我发现他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
“我吓到你了吗?”我伸手抚摸他白皙的面颊。然而刚刚那个虚弱的他好像是个幻觉。他的皮肤温热干净,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你看上去很不好。”他垂下头,按下我的手,然后慢慢地为我按摩太阳穴。“就像那次晕倒的时候一样。”
“我没事。只是睡着了。”我拂开他,坐起来,揉揉他的头发,“只是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爱丽丝。”
他不再追问,安静地站到我身后,再次为我按摩头部的穴道。
然而我知道,我看见的,一定不是爱丽丝。
“我们下去吧,过了多久?安娜要等急了。”
“嗯。”梅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我也并非真的想知道。他推开连接顶层的门,首先走上盘旋向下的楼梯。然后他忽然又停住了。
小提琴悠扬的乐调盘旋而上,音符间却糅合了那样多的悲伤与苦痛,仿佛折翼的鸟,挣扎着想要冲入蓝天。
其中的情感让我和梅曼都恍惚地一滞。
是安娜。
四十一
我快步走下楼梯。
她就站在放着钢琴的那间屋子里,就站在钢琴的旁边,抬着头,却闭着眼睛。所有的情绪与语言都汇集在心脏,然后又从心脏传递到手指。仿佛漆黑的深邃之中唯一的一架白色小舟,她就站在舟上。音符盘旋,纤细又孤傲,痛苦着,挣扎着,想要突破苍穹顶端,挣脱漆黑桎梏。
梅曼担忧地上前,正要开口,我将他拦下。
安娜已经进入了音符勾勒的世界,她的灵魂徘徊在她自己创造的堡垒里。
她演奏的是圣母颂。本该高贵圣洁又温柔包容的音律此刻却仿佛狂暴的飓风天气,悬崖高壁上的穷途末路。
圣母颂,我正是因此才猜测她会拉小提琴。
在她那些好像即兴演奏的曲子里总是会有一两个熟悉的片段滑过,我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分辨出来那正是这首名曲,她用钢琴弹奏的旋律是原本小提琴负责的部分。我不会看见她每次抚摸琴键时那种欣喜又略带失落的样子,她热爱音乐,而她擅长的乐器应当另有其它。
看来我并没有猜错,小提琴才应该是她真正的一部分。而圣母颂——我不知晓这首曲子到底对她有什么意义。
昨天之后,我猜也许我应该推她一把,要她不再这样逃避下去。即使我并不知晓她逃避的是什么,也并不知晓这方法是否有效。
因为我只能为她做这么多而已。
真正能够帮助她的人是梅曼吧……
我不会忘记她伏在梅曼的肩头哭泣,那样真实的感情流露的瞬间,她的灵魂才散发真正的色彩。虽然她也向我敞露心扉,她觉得从我这里找到了温情,她觉得我给她体贴与包容,但这些都是梅曼的功劳。是梅曼将她带入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