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他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凳上,音乐流淌,默契地无需言语。
想起梅曼微微垂头,在安娜面前露出腼腆的笑容。
想起他学会了骑车,骄傲地伸出手,对安娜说我载你。
我想,我忽略了很多东西。
而此时此刻,梅曼已经坐在了琴凳上,郑重而温柔地打开琴盖,闭上眼睛,手指轻柔地滑过。
圣母颂。
他和安娜总是四手联弹,此刻使用不同的乐器,仍旧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
那是如同在漆黑的风暴中,纯白的天光投落。开始只是细细的一缕,慢慢地缠绕在安娜的指尖与手腕,这轻柔的光线同安娜提琴的旋律暗合,与她盘旋挣扎的音律一同向上。
被如墨的阴云遮蔽的苍穹打开了缺口,挣扎的情感找到出路,如白色的巨鹰飞出牢笼。
金色阳光割裂黑暗,无垠宽广的高空中天使羽翼圣洁舞动。
我并不是那么懂音乐,但我却觉得没有哪一次演奏会比此时此刻更加感人肺腑。
为他们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共振的情感,一道延续的梦想与激情。
被这样的乐声牵引着,我竟然觉得倾听已经花费了我全部的力气,只好坐在楼梯上。
旋律不知来回往复了多少遍,直到乐手停下演奏灵魂之音的手指,乐声的余波仍旧游荡在空气里。安娜放下提琴,梅曼站起来,他们拥抱在一起。
我又一次看见安娜的眼泪,看见她在梅曼的胸口哭泣。不再是悲伤,而是为从寂夜中苏醒的灵魂,为了无限的未来。
梅曼缓缓地拍抚她的后背,给她最坚实的依靠。
我也许应该回避吧,然而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就只好一直坐在楼梯上,安静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真遥远啊,那个世界。
“苏。”擦干眼泪的安娜走到我面前,“谢谢你。”
我站起来,揉揉她棕色的秀发。
就像哥哥总是会对妹妹做的那样。
真遥远啊,即使她叫着我的名字,看着我,然而她眼中的我也仍旧只是虚影。
“我决定要继续学习,我不会放弃小提琴了。”她踮起脚,拥抱我,然后再次感谢我,“谢谢你,苏。”
我回以微笑:“我可不期待你感谢我呀。”
她并没有感谢梅曼。
“那你期待什么?成为你的新娘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再好不过了。以后我们就天天都有美味的点心了不是吗?”
梅曼微微皱着眉:“金太太的点心你也总是赞不绝口。”我知道他不是厌恶我,这只是情感的自由流露,他不擅长说谎与伪装,他太过真诚——他只是太过在乎安娜吧。
安娜笑了起来,声音如云雀般快乐。“点心的心愿实在是太小啦,你该贪心一点呀苏。”
我再次微笑着揉揉她的头发。
太小了吗?
可是我期待的只有这样平静的生活。这样微小的,细碎的幸福。
啊,我不知道,我是该认真地去向她求婚吗?
我不知道到底这种沉闷的寂寞的感觉是什么。
我不知道为何看见她对梅曼的亲昵就有种难言的情感涌上,叫我只想将这些景象从脑海驱逐出去。
如果这是嫉妒的话,如果这是心痛的话,那么我想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深爱上了安娜。
我竟无从知觉,我居然这样迟钝。
是了,我恍惚知道了我为何会对梅曼有着亏欠的感觉,因为我爱上了他喜欢的姑娘。
“苏。”安娜握住我放在她头顶的手,“谢谢。”她第三次对我道谢。“我会去追逐我的梦想的,我再不会允许自己被过去打败了。”
“我们都会支持你。”
我会默默祝福你,而梅曼则会站在你的身旁,所以你再也不会被过去打败了。你们会有崭新的未来。我会支持你们,我的好姑娘。
“哎呀!”安娜突然跳了起来,“烤箱,点心要烤坏了!”她小跑着进了厨房。
“真有活力。”我拍拍梅曼的肩膀,“快点过去帮忙吧。”
“苏呢?”他的眉头还未舒展。
“我已经老了,这样的力气活就交给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去吧。”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一小会儿之后才忽然绽露一个春晖般的笑容:“好吃懒做。”
“不要拿我这个老头子开玩笑了。”
“没有三十岁不到的老头。”
“你现在见到了。”
他还想要说什么,安娜从厨房走出来,焦急又紧张:“快点过来帮忙!”
梅曼连忙答应着,小步跑了过去。
梅曼是为了我要娶安娜的玩笑在吃醋吧。然后又因为我不想介入他们两个人的空间而绽露欢颜。——傻小子,有点单纯地让人牙痒痒。
结果安娜烤的点心还是糊了,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梅曼已经开始清洗模具。安娜正在着手重新制作。我在厨房晃荡了一圈,觉得实在没有缺我不可的地方,于是又晃荡了出去:“我这个老头子要出去散散步了。”
“你是在找机会偷懒。”梅曼一针见血地指出。
安娜笑了起来。
这样的对话就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改变——但是我知道,已经有什么悄悄改变了。
四十二
第二天,安娜她说她要离开小镇一星期,去处理一些事情。我虽然想要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但是她没有告诉我,我也就没有问她。
“你不陪她去吗?”
梅曼看着我,带着一些疑惑:“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诶,小梅曼啊,在爱情这条路上我想安娜并非一路无虞,也许还会有些辛苦,毕竟梅曼还不够成熟。
“不过过几天我会和安娜一起离开一次。”
“嗯?”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我大概还没有习惯一个原本只会趴在我的怀里呦呦叫的小孩子突然间成长到了想要离开我身边的年纪。但是我很快恢复了,咽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问题。
他要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决定的……我不应该知道得这样仔细,对于梅曼来说,这也许会对他造成负担。没错,既然他没有主动对我说,我就不应该问他。
我想起不久前梅曼甚至还吻了我,说出爱我这样的话来,小家伙。以后就将他交给安娜烦恼吧。
我不再言语,梅曼就也安静下去继续他的画。
他趴在他水晶宫露出水面的石头上,用碳笔描画窗外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