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才,他却单独叫了徐聘。
“把折子里面的内容抄一遍,尾处就不要署名了。今日上交呈奏轮到工监,待会儿你替我去各监收齐,再交到内务府,明白吗?”王伦上去有些紧张,复又叮嘱了一遍。
天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慌,前些日他在自家门口捡到这本折子,因担心得罪权贵秘藏而不发。谁知今日一早,他院中靠北的树便被人劈成了两半。
两头都得罪不起的王伦只好找徐聘来当这个替罪羊。原封不动交上去肯定不行,万一上面追查下来,他也承担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工监找一个替死鬼。
徐聘连声应下。
王伦几乎是全程监视着徐聘将一笔一划抄完,而后将东西慎重地放进自己袖中,将少监腰牌递给徐聘催促着他去六监处收齐文书。
等王伦离开后,徐聘将折子悄悄藏进了一摞公文里面。
他虽然老实,但是不傻,背锅这种事,他不怎么乐意。
六监虽然隶属皇帝私人监察机构,上交的奏疏虽不用经过大魏府上呈皇帝,却终究要经过内务府这道程序。
内务府办事的程序繁琐复杂,其中有皇帝的亲信,自然就有大魏府府臣的亲信,因此监官平日里嚣张跋扈,却也不敢得罪高官。
而这一封奏疏,参的正是吏僚掌执兼大魏府领府钟如策。上面密密麻麻列举了钟如策的多重罪状。
也不知是谁在背地里煞费苦心想要扳倒钟如策。
钟如策长何样,是胖是瘦,是圆是扁,徐聘不知,不过,早在当初赴雍京赶国考时,他曾在中城西南的犀角坊某道街巷中看见一排整齐林立的醉仙楼宇,日头下,黄色琉璃瓦晃人双目。
当时有街旁小贩告诉他,这是领府钟如策的一小部分私产。
他当即联想到徐光。
徐聘生平第一次走过那座宫白玉拱桥,进入长门,跨过那长长的甬道,惴惴不安,不敢去看沿途中那站定岗哨的雍军,凭借着工监的牌子,将文书悉数呈了上去。
许多年后,他依旧记得那日内务府石阶前的日晷上的晷针停在哪个时刻,宫道旁的月季开了几株,色泽如何,以及,那抹雨天同色般的淡青。
徐聘尚未站定,耳畔忽的传来尖利的呵斥声。
“哪里来的芝麻监官?木头似的杵在宫道上,见了少使的轿子也不知道行礼避让吗?”
徐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被吓得不轻,迅速反应过来,屈身下跪:“小的是监司工监的监员,生x_ing木讷愚钝,还望少使息怒。”
动作间探目窥视,只见迎面来了一顶天青色华轿子,方才出声呵斥正是走在前面的暗红色蟒服四品太监。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人自道木讷愚钝,稀罕得紧。”轿内说话的人,嗓音清和,温润,仿佛含着西域特产的和田玉,语气甚至带着淡淡笑意,却并无丝毫嘲讽之意。
那太监深谙轿内人心思,摆了摆手中的拂尘,道:“落轿。”
徐聘心跳得飞快,只知道轿中坐的是一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脑中却在努力思索——少使到底是个什么官职?为何从未曾听过?疑惑之际,那人已经迈下轿,朝徐聘缓步走来,脚步声轻如鸿雁,徐聘低着头,余光捕到一抹移动的天青色。
“今年几岁?”勾金丝锦靴在徐聘面前站定,头顶处传来男子询问。
徐聘心下一惊,只觉得这话好似在哪里听过,禁不住竟抬起头来。
那一刻,满眼天光中,他看到了一张惊心动魄且熟悉的脸——却并非徐家村那个人。
眉眼相似而已,更是精致雍容,仿佛这人生来便是该待在玉丛锦绣堆中,不该沾上丝毫凡尘。
他这辈子见过的人中,容貌这般姣好,气质这般出尘者,无出其二。
“回少使大人,小的今年十八。”徐聘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于失态,立马垂下头,低声答道。实在想不起少使究竟是几品官,徐聘只好在官职后加个大人,总之加了错不了。
“地上怪凉的,别傻跪着了。”男子淡笑一声,言语从容随和,也不再逗留,兀自回轿。起轿时轿身略微向前倾斜,轿帘微摆,轻扫过了道上一朵残花;有风徐过,少使身上那股淡淡的幽兰香气悠然扑鼻,冲散了徐聘心中那一池惊开的涟漪,明明风平浪静,却宛如疾风骤雨过境。
第7章 c-h-a曲
忐忑不安地度了五日,徐聘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汪伦至始至终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
他将那折子带回了家,藏在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
有时候,想正事的缝隙里,他会冷不防想起那个人来。突地还过神时,他又懊恼且暗道荒谬不已,心道莫不是那尊严连年被践踏,如今来了个不践踏它的人,就将其菩萨般供起来了。
只是,他从小就不信神佛。
转眼到了月底,雍京的风势更烈了,户僚给他分配的住处位于中城仁寿坊北部的一条简陋的胡同里。在所住的房屋大门口,他还挂了一帆毫无作用的风旗,因为它并不能预测风向,经常在很短时间内,东南西北胡乱招展。不过,它也有很多时候也知会他风是从北面远道而来的。
徐聘禁不住想,连亘不断的十连恒岳都挡不住么?
因着月底发俸禄,他总算有余钱添置一些炭火,被褥等物什防寒御冷。这日,徐聘正研着墨,忽然听见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关铭礼小声朝关应贤道:“今天监司月禄处提早下发俸禄,你知道吗?”
徐聘手一顿,顿时紧张起来。
六监向来讨嫌,发俸禄的户僚借着今年关中部分地区洪涝耗去不少银两为由,经常x_ing扣一部分俸禄,再加上掌监少监从中吃回扣,若是去晚了,真的是连铜板子都见不着。
思及至此,徐聘索x_ing搁下手中的事,抬步便欲往监司月禄处走。刚走到门口,方才还焦急不已的徐聘突地顿住脚步,面色y-in沉,重新回到自己座位。可笑之极,关二人平日里交流明明用的是故地方言,方才用的分明是京话,也只怪自己关心则乱,连这样的戏弄都上了当去。
也是在此时,关二人忽然大笑起来,每一声笑,都如烈火一般炙烤在徐聘心上,一直从心底,烧到脸上。
徐聘紧紧咬着牙关,始终一言不发。脸色涨红,几欲滴出血来。
“够了!有完没完?”忽地一声厉喝,拍案声惊碎了肆无忌惮的嘲笑声,监员吴越站起身,一双鹰眼锐利如刀——平心而论,他实在不像是一个文官。
徐聘也曾听见过同僚议论吴越:非国考进来,在工监干了有五六年,文采不行,脾x_ing不行,面相也凶,看样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倒是迎合了他那个名字——“无越”。
关二人被突如其来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再加上吴越那张狠厉的脸,霎时噤若寒蝉,笑声戛然而止。
徐聘以为小c-h-a曲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不料吴越却冷笑一声,开声道:“向他道歉,还有,这两个月你们的俸禄别想要了。”
关二人这可不高兴了,关铭礼心有不满,起初看着吴越是块硬石头才给他面子,现在触及到现实利益当然不会退让:“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说给就给?”
吴越嘴角轻轻一挑,竟然是在笑,轻蔑看了关铭礼一眼,二话不说上去就是挥手一拳,力道之足,难以言喻,关铭礼应拳倒地。不一会儿,地上爬起来的关铭礼吐出了一颗血牙。
徐聘大吃一惊,忙不迭躬身上前,朝吴越道:“吴……大哥,闹大了不好。”
“此事没完!”关铭礼长袖一擦嘴角,狠狠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徐聘心道:完了。他知道,关二人其实是有后台的。他和吴越都要完蛋。事及至此,心中对吴越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怨,只是长叹一口气,无声回到自己位置。
吴越双手抱胸道:“怎么,帮你出了口恶气,你就这态度?”
徐聘勉强一笑:“忍一时风平浪静。”再无下句。吴越在官场多年,有些话即便徐聘不明说,他自然也能明白。
“在我来这里之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吴越语气中带着些许回忆,“都是身不由已,隐忍久了,也就忘记自己最初的模样了。”
徐聘微微诧异,却听见吴越笑着说:“明日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第二日,徐聘终于知道了吴越口中的离开到底是何意思。
工监监员吴越,擢兵僚右少僚,赐名吴长济。
宣旨的宦官恭恭敬敬将明黄的圣旨交到吴长济手中那一刻,匍匐跪在地上的徐聘身体都在颤抖。后知后觉,原以为已经深谙宦海世道,却不想,自己还是太年轻。就连一个小小的工监,都能卧虎藏龙。
大魏建国至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国历一百年前,历代大魏皇帝以开疆扩土为重心,自明帝后五十年,重心逐渐转为修城建关,集农落户。当年祖先的豪迈烈x_ing,自渭江流域西部一路西攻入镐京的虎狮之气以及骨r_ou_中沸腾的狼血,到了今时,已不知还剩下多少。
上溯前三代,天子皆重文轻武,自三十多年景帝开设监司和六僚以来,九卿的地位江河日下,到了恒帝这代,郎中令及僚下属官都处于空缺状态,皇帝集权势苗头越来越盛,在明帝时达到顶峰。恒帝死后,新帝年轻,以朝政经验不足为由,放权大魏府,中央集权这半年来苗头渐弱。
一代天子一朝臣。皇帝继位时,以“颐养天年”的关怀为由将礼僚掌执从大魏府领府位置上换了下来,将朝廷中声望极高的吏僚掌执——也就是后宫裕夫人的父亲钟如策换了上去,不过,新帝和这个岳丈关系似乎并不如表面上那么融洽。因为同时,他又将钟如策的死对头兵僚掌执刑如直提为次辅,接下来象征x_ing提了九卿的李奉常和张廷尉入大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