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子冷淡地闭上眼,道:“你还是想想,你那迷瘴要如何防止妖兽再度逃脱罢。”
此月余来,无良子加固封印,方清臣在封印外加持迷瘴,他们二人轮流镇守连墓岛,虽然所修之道不同,从前也无甚过命交情,但同为镇岛,总有些事情要互相提醒,无良子对方清臣虽然一贯冷漠,却肯偶尔提醒一句了。
方清臣大笑三声,他周身的魔气源源不断地加进迷瘴,语气听起来不算费劲,他道:“镇魂印近日松动加剧,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厉害,这周遭海域的妖兽已现变异,出了海生的食魂兽,既有第一批妖兽脱出,便会有第二批,方某这非正道的迷瘴恐怕是守不住了,今后还得多劳烦何座出手。”
无良子闭上眼,调息不语。
“何座,你来此已有月余,怎还不见你那徒弟来破阵?”方清臣知道无良子不会接话,中间未作停顿,“莫不是你那徒弟嫁了夫君便忘了师父罢。”
他扫了一眼无良子,接着道: “我看你不太舍得你那徒弟嫁出去,你当年何必出那封招亲帖?说起来,五十年前,你也这样,连墓岛要娶亲的消息也是你替娄座发的帖。何座可真是个好师弟,只是,若我是何座,便不会帮着自家师兄去娶空山君。”
方清臣停了停,见无良子仍是面无表情,又道,“何座帮娄座娶了空山君,后来又如何?待你闻讯回岛时,岛也封了,师兄也找不到了。”
无良子仍是紧闭双眼,面无表情。
方清臣自顾自接着道:“娄座待何座如至亲,可何座却在封岛后将近五十年不来……我一直在想,何座究竟为何不来?”
无良子不动山水。
方清臣冷笑一声,道:“近五十年来,前面二十五年何座四处寻找,后面二十四年专心养徒弟,最后这小半年一心嫁徒弟,这年岁加起来,可凑巧得紧,我曾听闻,这连墓岛有,轮回之道——”方清臣刻意停在此处,凌厉地审视无良子。
见无良子仍是无动于衷,他终于有些恼怒了,冷笑道:“何座前面那二十五年失魂落魄浪迹天涯,后来二十四年多又深居幽谷像是心灰意冷,骗得我信以为真,当真是用心良苦,你是担心被我发现娄座转世,我又拖娄座下水走从前的老路?”
“哈哈哈”,方清臣突然厉声大笑道,“娄座的胸怀岂是世人所以理解的,何座,你是娄座的师弟,你竟也不能理解娄座么?我方清臣无足轻重,却知道奋死效力娄座,何座,你以为你这样,比当年的空山君又能好多少?!”
无良子猛地的睁眼,冷然怒视方清臣。
终于逼得无良子破了冷面,方清臣肆意大笑道:“娄座何等英明,他能在苍茫大地中选中此岛,想必连墓岛必有特殊。娄座绝不可能轻易身死,他肯定是从自轮回之道重回生天!”说到此处,方清臣脸上显出激动的神情,一连喃喃低喊了几句“娄座”。
忽然他像想到什么,猛地盯住无良子道:“你是娄座的师弟,你尚且修不了招魂术,而你那徒弟却能修,我试过他的灵力,十分纯正,虽不如当年娄朗雄厚,却精纯的毫无杂质。大千世界,众生芸芸,独独你那徒儿贺嫣可以……”
“一定是他!”
“别人都怕我,只他见我却不惧我!”
“我早该想到!”
“何座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那位徒弟贺嫣想必就是娄座吧!”
无良子冷视着方清臣这种有些狂热的样子,蹙起了眉。
方清臣看到了他的神情,又大笑道:“何座请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娄座,既然娄座尚在,我更要守好连墓岛,等他回来!”
第76章 七十六 各方动
方清臣本是凡界一届科举状元,在读书人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三次不死入魔的方清臣身上却再无曾经苦读圣贤书白面书郎的影子,此刻他周身魔气升腾,愈发狂热,望着连墓岛正中的方向,仿佛他看的不是一座五十年的死岛,而是曾经那座披香使娄朗在时无敌天下的连墓岛。
无良子沉默地看着这样的方清臣,深深拧了眉,顺着方清臣的目光,他也望着连墓岛,而他的眼里不是狂热,而是深不见底的幽邃。
他沉默着取出信卷,解惊雁留的字很简洁,只有一行字——“小师兄与涿玉君已拜堂完礼”。
一眼便知其义,而无良子却久久凝视着那行字,凝固了姿势托着纸,像那一行字很重似的。
方清臣一时笑,一时静,像在筹划着什么伟业,绕着连墓岛飞了一圈他才从初知娄朗重生的狂喜中稍稍冷静下来,在无良子面前停下,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诸如为何贺嫣的修为进境不及当年的娄朗,贺嫣是否也有一把魂刃等等。
无良子皆闭目不理他。
问题问的越多,便越冷静,方清臣从狂喜中彻底冷静下来,冷肃地道:“何座,你竟会亲手把自己师兄嫁出去。”
无良子闭口不语。
无良子逼道: “何座,你此举真是大错物错!错一在娄座怎会肯嫁人!一旦娄座觉醒,你该如何向他交待!错二在你不该再让娄座沾凡情。当年那个眼看着娄座娶了空山君而ch-ou身离岛的何无晴是谁?连墓岛封后赶来相救痛哭不已的小师弟又是谁?”
无良子正在进行的调息猛的一滞,像放弃了什么,他冷淡起身,不愿听方清臣继续言语,转身就走。
“真是迂腐至极!我方清臣十年寒窗尚且没读坏脑子,何座你竟迂腐至此。恕我不敬问一句,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你当年支持娄座娶空山君,如今又亲手送出自己养了二十四年的贺嫣,何座,你这个师弟当的可真是情深义重仁至义尽!”方清臣冷笑一声,“何座,你就不怕又出一个空山君吗!”
无良子止步肃道:“住口!”
“再者那杭澈虽然英雄少年,比当年的空山君却不如。贺嫣总有一日会知道自己是娄朗,何座,你随便决定了娄座的终身大事,不怕你师兄教训你么?”方清臣穷追不舍,“还是说,为了不让娄座不再陷进空山君,你干脆随便找了一个顶替?可你为何选的是杭家的人!”
说到此处,方清臣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蓦地神色一凛,道: “莫不是……我知道了……能让何座拱手相让之人——只有空山君了罢!杭澈是杭家的仙君,他和空山君有什么关系?莫非空山君和娄座一起轮回了?杭澈是空山君?”
方清臣转而迟疑:“我见过贺嫣与杭澈的相处之道,相亲相爱,比从前娄座与空山君简直天壤之别,实在不像……”
方清臣一脑袋疑问追着问,前面无良子步子不停,他干脆一个幻影,拦到无良子面道,非要追根究底不可。
他们二人修为伯仲之间难分胜负,如今又联手镇岛,断不会耗费灵力大打出手。方清臣誓不罢休,无良子却不能甩手离岛,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把方清臣打到不能说话,眼下却是不能如此,无良子面色隐隐升起怒气。
方清臣道一句:“方某失礼。”
无良子沉了脸,甩手转身不语。
方清臣却还是纠缠着要问,他接着道:“杭澈是二十四岁,何座你深居无良谷也是二十四年,算起来他们年纪一样大,若他们真是娄座和空山君,那么他们前面二十五年去了何处,成了谁?凡间的鬼怪志异多有这种几世轮回的谈说,却不想连墓岛的轮回之道竟有此功。前面二十五年,何座一直在找人,想必是没找到娄座。几十年如一日,何座竟能笃定一直找,一定是知道连墓岛里的轮回之道。”
“若杭澈真是空山君,杭澈和贺嫣一般年纪……莫非他们前面二十五年也在一起?”方清臣思路越捋越明白,他果然下了结论,“一定是这样,如此才能解释为何他们如今会相亲相爱。”
方清臣能中状元,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他自问自答,逻辑清晰,不需要谁给他佐证,他只要无良子几个神情便能大胆地下结论,却有一件事,他猜不透,他道,“我只想问一句:何座你下了如此大一盘棋,你找到贺嫣到养大贺嫣,五十年啊,竟能将他拱手嫁给杭澈,是想让他们改写前缘?何无晴,你喜欢你师兄这事到底还要藏多少年。在我看来,娄座若非要沾惹凡情,与其让他再受空山君之苦,不若与何座互相扶持来的好。”
不等无良子回答,方清臣干笑道:“何无晴,你真是大方!真是悲哀!”
方清臣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好听,可这些话五十多年来像不见光的苔藓,爬满了何无晴的内府,苔藓根短无法深扎土壤,不可能长成苍天大树,它暗无天日地长着,猛然被方清臣说出来,像陡然被铲到阳光底下,刺痛难当,却……总算见了光。有些话藏太久,以为要烂在肚子里。陡然被说中,他竟不觉得难堪尴尬,反而有些解脱,他沉默地听完,末了摇了摇头道:“我不觉得自己悲哀,你说我不懂娄朗,而你方清臣就懂么?你眼里那个娄朗是披香使,那个娄朗不该被凡情所迨;而我眼里的娄朗是娄不归,他本就该语笑嫣然。不管是谁,能让我师兄变回‘娄不归’的,便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