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快亮了,连墓岛的对话,外人无从听闻,却有人一直注视着那里。在东海海岸,之前解惊雁斩了海怪那处再往南百里,有一处海崖,海崖四面嶙峋,孤立突出于乱石之间,海风无处可挡,骤风吹的人衣袍猎猎作响。破晓之际,东天隐有微曦,而黑穹之下的夜幕仍然笼罩,中天晨曦未至,星光又无,正是最黑暗之时,一直看着东海深处的那人一身高品级官服上的降紫服色和描金吉云纹在夜幕下与黑色融为一体。
严朔在那里默站了整夜。
由远及近一道人影急掠而来,这种速度似乎在严朔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一眼目光都没分过去。来人绯袍加身,是长安卫副便,停在严朔身后,行礼道:“正使大人。”
严朔冷淡地道:“我说过无事莫来扰我。”
副使坚持着道:“大人……”
严朔:“说。”
长安卫副使道:“圣上问大人何时动手。”
严朔听了副使带来的上谕,并没有显出那种天恩浩荡感激涕零的神情,而是漠然道:“副使大人,你身为四品长安卫副使诸事当听我差遣,你的职责里可有一项是由你直接面圣禀告的?”
只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惊得越级面圣的副使直冒冷汗,副使连忙躬了身子谦声答道:“正使大人恕罪,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见这月余未有任何动作,京中多次来函催促却不见大人回京述职,卑职……卑职正好办事路过京城,于是顺道面圣。”
“你既能面圣,想必圣上十分看重于你,不如接下来的计划也由你执行,如何?”严朔笑了笑,目光冷淡地扫过躬得越来越低的副使,好似很有耐x-ing地道,“长安令也交由副使大人掌,如何?”
严朔没有使用任何灵力,威压也没有放出,连语气也不见威胁,而副使却品出了其中y-in恻恻十分恐怖的意味,他方才自恃自己品级也高又正得圣顾,不肯对严朔下拜,听严朔这一句,吓得冷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在尖锐的石砾上,再重重三拜,匍匐低头不敢看严朔。
严朔的目光这才从淡漠转向常见的y-in鸷,他身上的三品紫绶被风吹得绑在一起,然而他连捋都没有去捋,他目光在副使梳理得整齐无比的四品绯绶上停了一会,重新放远,全当身后没人。
那副使也不敢起身,又不敢当着修为比他高的严朔的面运转灵力护体,这崖上的石砾长年风吹日晒,锋利无比,只一小会副使的膝盖处便硌出伤口,砂石刺进血r_ou_,可能血管也被扎破了,血淌到石砾间,浓重的血腥味混进海风里。
严朔这才像发觉了副使还在跪着似的,冷声道:“圣上可有问话?”
副使勉力答道:“圣上问接下来对四家如何?”
“冀家与秦家已削弱,凤鸣尊已死,雁门尊修为大损,剩下的冀庚没有能力上岛,楼兰君一直无意功利之事,冀秦两家已无威胁。尹家家风和其人x-ing子,不会抢那东西,不必忌惮。”严朔顿了顿道,“西南那边近日有战事?”
副使道:“圣上已发兵讨伐西南王。”
“尹家地界有兵祸,妖邪必四起,凡界的西南王日子不好过,尹家也难独善其身,青萍尊届时必定顾此失彼,怕是顾不上连墓岛之事,圣上英明。”严朔目光愈发y-in鸷,他望了一眼海天交接处爬起来的微曦,沉声道:“圣上提前发兵,是要长安卫提前行动?”
“圣上确有此意,”副使追问,“正使大人,长安卫当如何谋划?”
“如何谋划?你是在替本官操心?”严朔冷哼一声,“别说连墓岛的镇魂印,就是外面那层迷雾,长安卫中也没人能进,我们能做什么?你若想当长安卫正使,你倒可以去闯一闯,闯过了严某将长安令双手奉上。”
副使被严朔的话刮得面目扭曲,深深垂头。
严朔意味深长地扫了副使一眼,似乎在向副使交代,又似乎通过副使的耳朵向远在京城的皇帝禀告,他缓缓地道:“为今之计,只等杭家和那位笑天君打开连墓岛了,杭家今日突然办喜事,我看他们也要提前动手,圣上英明。”说完他鼻子皱了皱,像是颇为反感这处的血腥味,身形一闪。
那副使惧他却又每每敢逼问于他,见他要走,追喊道: “正使大人——”
严朔已飞远,海风吹来他情绪不明的声音——“本官即日进京面圣。”
凡界的帝王,不知因何,等不及到满五十年之期了。
东边的晨曦终于大亮,海平面上一轮红日升起,将东海的夜幕一扫而尽。那曦光自东往西逼退夜幕,夜幕像走投无路的怪兽,一股脑后往西边溃逃笼罩过去,疆土辽阔,东边是已白昼,西边却还在浓郁夜幕之下。
此时,远在西北凉州的秦家里,一连几日夜梦连连的为渡小和尚再一次难得不贪睡,天不亮起床,一个人走到秦家最东的位置,满面忧虑地向东而望,十指互点做着古怪的动作,像是在计算什么。
某个刹那,他指尖有金光一闪,面色蓦地凝重,他席地盘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的是什么经,召来鬼哭之声,那鬼哭却不是凄厉索命的声势,而是悲戚恳切的哭诉。声音越来越杂,一开始像一位怨妇低泣,后面越聚越多,听起来像三五人低声哭泣耳语。
时辰到达某个临界点,西北平源一望无垠的东方地平线上,冒出了鱼肚白,新日即将升起,为渡一套经文念完,并指直指西方。
他说话一向慢腾腾,在这种临界之时,仍不见他着急,他缓缓令道:“往生罢。”
随着他话落音,他身周的鬼哭声缓缓降低,竟像是听他之令往西而逝。日光破晓,为渡手指金光又一闪,那些鬼哭之声戛然而止,像是终于进到某个门,往生了似的。
为渡仍是闭目念经,念的却不是原来那套,或仍是古怪,就是能听懂经文的也不知他念的是什么。别的和尚念经大多诵得飞快,以求收摄身心,而为渡无论念什么经都是温吞吞,仿佛时间都被他拉长了似的。
他又念完一套,一轮红日终于全部跳出地平线,他望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再低头一瞧,自己丹田处隐隐有金光。
那是结丹的金光,小和尚终于告别筑基,进入金丹初期了。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树影下有一人观察了他很久,那人玄衣武袍,正是经过主阵聚灵阵七七四十九日救回雁门尊,初出阵的楼兰君秦烽。
第77章 七十七 怨魂岛
为渡几个周天调息结束,收息起身。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练功时那种庄严的神色霎时全褪,他眼珠子转了转,有些烦恼地摸了摸肚子,像是饿了,左右张望,感到脊背上凉飕飕似被什么笼罩,睁大眼睛往后望,正见秦烽转身要离去。
“楼兰君,你先别走。”他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高声喊住了秦烽,乱七八糟的步子跑过去,不见多快,却在眨眼之间停在秦烽身后,拉着秦烽的衣袖道:“楼兰君,你都看见了?”
秦烽“嗯”了一声。
为渡道:“我念的经奇怪,修的术法也奇怪,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
秦烽又“嗯”了一声。
“你是不喜欢我修的术么?”为渡睁大眼睛,“我是说,你看到我送那些怨魂走,是不是觉得古怪不舒服?”
秦烽转身面对为渡,正色道:“各家术法不同,只要不害人,不分谁好谁坏。”
为渡立刻展颜,张大嘴正要乐,想到什么,又拉下脸道:“我觉得我修的术法特别没用,别人的术法要么能打,要么能飞,就我的术法,谁也打不过,只能送些魂魄往生。”
秦烽见为渡表情瞬间由幽怨到喜乐再到幽怨,他眉毛几不可察的ch-ou了ch-ou,举步往前道:“各种术法自有用处,不必妄自菲薄。”
为渡一听彻底乐了,再看秦烽朝着的方向是饭厅,他更乐了,步子走的欢快,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打啊飞啊的,楼兰君已经很厉害了,我会不会都不要紧,跟着楼兰君就行了。”
秦烽突然敛了神色道:“为渡,你跟着我究竟有何求?”
为渡一派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是我的有缘人啊!”
秦烽:“何为有缘?按你之前所说,在你出山后救你的第一个人就是有缘人?若我那日不出手,以你的修为,想必也不会出事,而且别人路过也会出手帮你,为渡,你这种有缘的说法,恕我无法信服。”
不同于为渡念经以及和别人说话慢腾腾的语速,为渡连忙快语道:“我们佛修讲究机缘,那日别人没救我,偏偏是楼兰君出手,既是机缘。若无有楼兰君相助,小僧一定会被那妖怪撕了吃掉,就算它不吃掉我,我之后也一定会饿死,楼兰君你就是小僧的有缘人!”
秦烽皱了皱眉:“为渡,若只是提供栖息之所,我秦烽供应你一世不过举手之劳,只是毕竟秦家是法修,而你是佛修,在秦家时间长了恐怕耽误你的修行。我帮你捐一处寺庙,或引荐你到寺庙去,你看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