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笑,“三哥,你也当官这许多年了,怎么还以为,朝廷做事像咱们似的,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陛下有令说锻制新刀,这道命令,自陛下口中下发到兵部,兵部尚书吩咐侍郎,侍郎再到主事,主事到郎中,郎中到匠作司,这一道一道的,都要时间。先试制成功之后,才会大规模锻造。便是样样顺利,半年内得新刀,已是了不得的效率了。何况,如何就能这般顺遂?别个不说,兵械一事,最要紧的你说是不什么?”
“自然是上下齐心,上官不要拖沓,下属尽心当差,快些把新刀制出来。”
“不对,是银子。”林靖自己倒了盏温茶,润了润喉,方继续道,“上下齐心因然重要,可银子更重要。如果咱们制一把刀要用一百两的本钱,到了朝廷那里,不会少于五百两。这倭刀,好使是好使,可当初咱们为了制倭刀,穷的三哥你一年未添一件新衣。朝廷那里,陛下自然不是个奢侈的人,可他苦着自己成,这制刀的银子从哪儿来?可不是他苦着自己个儿,底下人就不往军械银两上截流扒皮了。你瞅瞅,给咱们的派的这批兵械,较之先时自然是强了许多,但也不是崭崭新的兵械。就是你一派好心的把新刀方献上去,朝廷想制这倭刀,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徒小三心知林靖这话在理,心下却似塞了团棉花似的,上不去下不来,又有些噎的难受,可偏偏那一腔子心情,又不晓得跟谁说去。徒小三是很想同林靖诉说一二的,但看林靖一幅理所当然就是如此的表情,徒小三也只有叹口气,“虽说你总说,朝廷素来如此。哎,有时我还挺盼着朝廷争一口气,这不是要一至对外么。打败了倭寇,多少好处不得?”
“这也只三哥你这般想。”林靖微微一笑,“也不能这样说,朝中怕是不少大员这般想,只是,他们纵高高在上,也无力医朝廷多年沉疴啊。”
徒小三道,“若咱们只用百两铸刀,朝廷那里便能翻作五百两,这事就没人管么?你也说朝中仍有不少有为大员,不说别人,”徒小三顿一顿,道,“就是你大哥,我虽未与林公爷打过交道,可观阿靖你行事,又听说林公爷不少事迹,想来他便不是无能之人。”
林靖叹道,“三哥,这并非一人之事。”
林靖道,“三哥,我这样说吧,譬如咱们麾下之人,现下月银五百钱,咱们手头紧,便要减月银到三百钱,你说,底下将士能否愿意?”
林靖说话,向来极明白的,这一比喻,徒小三登时心下通明了,徒小三道,“若是咱们自己人,如小四、小牛子、阿腾、阿念他们,自然是没二话的,可底下的士卒,有许多要用这月银养家,怕是有人不乐意。”
“其实是一样的道理。”林靖淡淡道,“朝廷那些当官的,何尝将每月几十两的薪俸放在眼里。别个不说,每年六部九卿的那些个冰敬炭敬,这些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别说什么底下人孝敬,说白了,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自朝廷而来的。冰敬炭敬还是小事,可你知道吗?自来当差,便没人指着薪俸养家,像锻造兵械之事,一道道的手续,要经多少人的手,如今的朝廷里,就是一个看守库房的小吏,每月都有路子刮来油水。他们刮的这些个油水,他们以为是占哪里的便宜,说到底,都是占的朝廷的便宜。所以,但凡有为之君,在位期间,必然会清吏治。吏治的根本,不仅仅是治朝中大员,还有这些位在关要的一层层看不见的手。因为,再如何的盛世朝廷,也禁不住下头人这般层层扒皮。”
徒小三见林靖一幅感慨模样,心下也不禁有几分感触,道,“陛下做事虽有几分不地道,可我总觉着,他不是有一腔想为盛世明君志向的。”
“有志向有什么用,我当初还想做一代名臣哪。”林靖对陈柒宝是自始至终的不喜欢,与徒小三道,“陈柒宝这人,嘴上是一幅仁义道德,朝中那些个之乎者也的清流们,对他印象好的不得了。这有什么用啊,清流可以为一地之长,做个县令,做个知府,做个御史的,都成,可他们,做不了大事。”
要说林靖与寻常官员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了,他出身权贵之家,虽也读过圣贤之书,但对于权力,林靖有着更清醒的认识,林靖道,“这些道理,陈柒宝不见得不明白。你看,他要抗倭,便有涉军权之意。若抗倭之战能胜,陈柒宝在朝中必然威望大增。若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未尝不会清吏治。届时,三哥你将何如?”自从徒小三张罗着献刀方,林靖就想给他泼瓢冷水了。
林靖此问,问的徒小三有些答不上来,徒小三知道林靖对自己是有极大期望的,可如林靖所说,倘陈柒宝当真是个盛世明君的材料,徒小三还当真不是那等做梦想当皇帝的人,徒小三道,“若是那般,咱们便回关外,虽则关外气侯寒苦些,咱们在一处,也是不怕的。”
林靖一笑,“放心吧,陈柒宝虽则计划的好,可他这事,难成。先说眼下,江南几经战乱,早已不是先时的膏腴之地,朝廷的税赋,这几年定是一年不如一年,陈柒宝这个时候非要抗倭,在朝必然遭受了极大的压力。可这事既然开始做了,后期银钱上的投入,就不会是个小数目。银钱上,他就得愁一愁。再说陈柒宝这个人吧,我总觉着,这人没有明君之相。”
徒小三不由一乐。
林靖瞥他,“你笑什么,我承认我是不大喜欢这个人,可我这话,绝对是出自公心。”
“我不是笑这个,阿靖你待人至诚。不过,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高级,什么叫明君之相,这明不明的,难不成从面相上真能看出来?”徒小三问道。
这话,徒小三早就想问了,林靖不是头一遭说陈柒宝没有明君之相,只是,以往怕问了显着自己没学问。如今他与林靖这关系,虽然林靖在某些事情上有些迟钝,可林靖处处为自己考虑,看他比看一国之君的陈柒宝都好,徒小三也就没什么不能问的了。他没学问有什么关系,阿靖兄弟有学问就成啊。
果然,徒小三这话一问,林靖就免费送他一个大白眼,说他,“真是笨死了,你还相信相面之术啊。”
“那啥,史书上不就说,汉高祖刘邦,就是一眼被他老丈人相中,说刘邦面相不凡,方许之爱女的嘛。”徒小三其实还真有些信相术啥的。
林靖道,“史书上那么一写,你那么一看就完了,谁晓得当时是怎么回事啊,你还当真啊。”
徒小三把话题引回来,“成成,那你说说陛下,这没明君之相怎么说?”
林靖道,“明不明君,看这个人做事就能知道。你要知道,明君在朝,必有贤臣。像你说的,我大哥那样的,虽也算不错的大臣,但还不能算是贤臣。”
“林公爷都不算?”
“不算。”林靖摇摇头,叹道,“虽则我大哥立身持正,为官亦是尽职尽责,却也算不得贤臣。你刚刚说汉高祖刘邦,我们就来说一说汉高祖,你说汉高祖这个人,在老家做了几十年的亭长,出身也是平平,要说他有什么本领,他自己都说打仗不若韩信,计谋不若张良,管后勤不如萧何,但,盖世英雄如项羽,都败给了刘邦。我姑妈也曾说过,看是否是明君,只看一件事就晓得,是否有才华横溢的能臣愿为之呕心沥血,身死荣辱抛之在外,便可知了。君与臣,不是只讲究权势富贵的,权势富贵之外,当君臣同心,有着共同的志向。你说如张良、萧何之人,当年随刘邦出生入死,难道只为日后荣华富贵?可要知道,刘邦当年被项羽赶到汉中,何其窘迫,身边人虽有背弃,但并不包括萧何这样的能臣。若只为富贵,焉能至此?姑妈便说,昏馈之君,求乐,求的是自身的享乐欢快。平庸之君,求名,求的是明君之名;圣明之君,求心,求的是贤臣效死之心。陈柒宝手段不算没有,可他身上没有那种吸引当世人杰的东西。他这个人,过于注重名声,我不是说注重名声不好,但过于求名,未免有虚伪造作之嫌。看他前番几次处事,虚伪造作之外,更添一层凉薄。我自己与他的事,不过小节,可当年,关外军之事,纵关外军尽皆葬送,再无音信,他对高凡那是什么处置?他或者觉着,关外军反正没了,高凡与他身后势力则是可用之人。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他却不知,这世间,除了利害二字外,尚有公道所在。那句老话,公道自在人心哪,他觉着自己聪明的不得了,可军中将领是如何看他的呢?关大将军可是连赏赐都婉拒便回了边州。所以我说,这人难成大器,就因他办的这事儿,当真小家子气。当初,咱们可是为他南下平叛,结果,连个死后的公道都没有。这事,岂能不令人寒心。”
“就是你好意献这铸刀之法,你就等着吧,看今年能不能见着新刀。再者,朝中小人多,这新刀锻铸之法,就是咱们好意献上,眼下是能得个好儿,可以后的事,就不好说了。”林靖摆摆手,“罢了,不说他了,走,去瞧瞧穆大哥手下那些人,听说他们训的比咱们的将士还要狠。”
当初林靖提议与穆秋亭合开镖局,人手是穆秋亭来出,原本这训练方法都教给了穆秋亭,穆秋亭却是直接带着麾下青壮来了海盐,交了大笔伙食费后,坚决跟徒小三手下的将士一道训练。
林靖这样说,徒小三笑道,“穆大当家确有鸿鹄之志啊。”
第226章
穆秋亭放下金陵偌大家业、交出大把伙食费都要过来海盐这里跟着练兵,可见此人眼光之卓绝。
林靖徒小三过去时,穆秋亭正在跟手下一道训练,他本就生的身量修长,宽肩窄臀,下身只一件深色牛犊裤,赤裸的上身露出线条流畅的肌r_ou_,林靖不禁感慨一句,“穆大哥果然不愧习武之身,肌r_ou_紧实漂亮。”
徒小三听这话,不由瞥林靖一眼,心说,他家阿靖是不是个瞎子,他长的也不比穆秋亭差,而且,他身量也不比穆秋亭矮,身上的肌r_ou_也完全不比穆秋亭少。俩人成天的一起睡觉,林靖咋就没这么赞过他!徒小三憋下心里的郁闷,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我们习武之人,皆如此,要都似你们秀才一般弱不禁风,哪里上得了阵,杀得了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