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环像是个打开了拧盖的话甲子,手指绞着肩上的大辫子,喋喋不休起来跟庙里的和尚有得一拼。
最后她带着少女无忧的自来熟,问道,“听说这里晚上会闹鬼?”
宝祥想起初来时和仙姑头一件事就是所谓驱鬼,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提起,不禁失笑,“都什么时代了,还相信那一套。”
“不是啊,就是我偶尔在夜里会听到哭声,呜呜咽咽的,又含糊不清,老吓人了,我去问其他人,他们都好像见怪不怪的,还狠狠呵斥我,什么想活下去就别多问,哎呀,这样一说,我更是不安了。”
她本来就是个没心眼的姑娘,在杨府平日也没几个聊得上天的,话憋在心里,憋久了,看到宝祥说说笑笑的,心里就没什么可防的,凑上去,压低声音,“夫人,她,怎么说呢,总是怪怪的,我很害怕她。”
宝祥嘴角的笑容凝固,几日来,从仅存的几个下人只言片语中,隐约也猜得出仙姑的确精神出了问题。他苦笑道:“瞎闹呢,好好干活去吧,哪来的小心思去琢磨这么多。”
小丫环只当他说笑,继续绞着辫子,走在跟前,后脑勺背着他做了个鬼脸,“对了,我叫顾悦。”
“你也叫顾悦。”他记得顾章的大妹妹也是叫顾月的。
“什么?少爷你还有朋友跟我同名同姓吗,也难怪,顾姓随手一捞就一大把人姓,悦嘛,我那生死不明的爹说,人生在世,就要开开心心的,喜喜悦悦,心心悦悦,还有悦悦想念。”
“哦,”顾悦把话题上升到追寻人生意义的层面,成功地让作为没有什么追求的宝祥,再也接不下去,就敷衍到:“她叫顾月,不过是月亮的月。”
被挑起话头的顾悦一路上嘴巴都没停过,扯东扯西,似有无限的精力,走起路来也是蹦蹦跳跳的,宝祥在一旁偶尔给个反应,表示在听,不过她也没在意宝祥的敷衍,表示只有听众,一个人也能尴聊到底。
喋喋不休,记忆中的姨娘也是这样的。宝祥歪头看着她,仿佛看到年轻时的仙姑,倒也没嫌她烦。
长长的庭内小道,尽头便是杨老爷生前的书房,一切看起来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了。
推开朱红大门,门画上不管更替多少次,依旧是杨老爷最喜欢的那幅梅兰图。仙姑每年都会叫人临摹,等到门画褪色便换上新画。
仙姑柱立在窗前,阳光穿过树荫,斑蝥映在她脸上,风一吹,光影暗影摇曳不动。
她干瘦白得病态的手,挥一挥,宝祥会意,让顾悦先行退下。
“姨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他打破半响的沉默。
她的目光注视远方,似是深邃,看久了,就能看出藏在里面的呆滞,“哦,小宝,你来了。”仙姑缓缓转过身,颈脖如同机械般扭转,定定地看着宝祥,目光漂浮。
“有件事,就像跟你相量一下。我想让你接管杨家的生意。”
“那个。那个,不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害怕,我老了,精神越来越差,已经守不到等坪儿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仙姑捉住宝祥的手,用力握着,又喊了声,“小宝。”
带着颤音,颤动着宝祥的心,手心的触感冰冷冰冷,干枯的皮肤覆盖着枯骨,他忽然不敢抬眼看着她,生怕一拒绝,好不容易聚焦起来的目光就会溃散,生怕一拒绝,姨娘会失望。
但是,杨家家大业大,让完全门外汉的自己去经营,岂不是滴水载舟,独木过河。
“姨娘,家坪的远近亲属也还在,就让他们多担待一下吧。我,我实在没这本事了。”
仙姑冷哼一声,嗓音变硬了说,“白眼狼,他们都是白眼狼啊!”她情绪激动,似有些失控了,指着木门,尖锐道:“老爷孝期没过,他们就上门要账单了!白眼狼!白眼狼!”
那段时间宝祥和杨家坪出国留学,对此事甚不知情。
仙姑越说越激动,近乎竭撕底理:“还有接管生意,我呸!凭什么!凭什么!老爷尸骨未寒,就仗着亲缘霸占财产!那都是留给坪儿的,谁也不能动,谁也不能抢!”
宝祥见仙姑直喘粗气,白得病态的脸上,冷汗直冒,忙扶着她顺顺气,顺着她的意思接着道,“姨娘,姨娘,不要动气了,他们不好,他们是坏人,不值得生气的。不想了,不想了。”
仙姑双眼通红,眼球上血丝密布,直勾勾地看着他,“就算为了坪儿吧,为他守着,我答应过老爷,要好好照顾他的,”她捉住宝祥的手又紧了紧,哽咽着,“老爷,最近都不来看我了!怎么办?他是在怪我吗?”
宝祥一听,心里难受得很,“姨娘,怎么会呢,杨老爷人好脾气好,他只是想跟你捉迷藏罢了,那奥付医生开的药,有在吃吗?”
仙姑脸色一冷,捉住他的手松开了,“为什么你们都把我当疯子!我没疯!疯的是你们!为什么!你说!”
宝祥忙改口道:“不是的,我就是”
“咦,小宝,你来了,怎么哭了?”仙姑微微一笑,与刚才判若两人。
宝祥下意识摸摸脸,胡乱擦去眼泪,“没,就像和你说说话呗。”
“你呀,老爱哭了,还记得小时候吗”
记得,小时候,你带着我跑南闯北,无论我遇到什么难事,一把眼泪就能把你掩盖,然后你永远都会像头母狼一样,挡在我面前。两行泪,擦干以后,犯错也好,烦事也好,都会烟消云散,而你也会一如既往,继续牵着我上路。这么多年了,总会百试百灵,但是现在
宝祥听着听着,眼泪直掉下来,为过去捧一把辛酸泪,为现在物是人非而泪流满面,姨娘,以后让我为你遮风挡雨吧。
顾章夹着烟,坐得大马金枪,听钱荫长篇大论道将领健康之重要x_ing,听得十分不耐烦。而钱荫这小子总在他濒临爆发之际成功地转移话题,再拐个弯,又绕在着将士健康问题上,顺带将作为参谋的黎长官里里外外地削得面目全非。
“滚你*,老子不喝酒不抽烟了,闭嘴!”
“这就对了嘛,你知道吗,前几天你就去阎王殿逛了一圈,就差报道了。我说你呀,受了那么重的伤就别忍了,还往死里策马奔腾几百里,听捞你回来的老张说呐,还扳□□,你不要命了吧。你知道吗,我就说你不知道,那颗子弹打穿了你的胸膛,知道胸膛里有什么器官吗……”
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一连串的知道吗像彩旗飘飘一样在顾章满脑子里飘扬。
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顾章第十几次言简意赅地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势道:“闭嘴!”
吼完后,平静几分钟,那只苍蝇又嗡嗡作响地叫喊了起来。将火力十足的炮口再次对准了黎川。
“还有你啊,长身材不长记x_ing啊,说了多少遍,不要用身体挡子弹,你还真以为你是金刚不坏之身啊,还是你觉得子弹是棉花啊,你知道唉你还是不知道……”
钱荫说到激动处,肢体语言十分生动,情不自禁地深呼吸,抬头四十五度看着蛀得坑洼的梁柱。
黎川作死般猛然从正在义正言辞的钱荫身后,串了上来,瘦瘦小小的钱喋不休,承受不起长得像根顶梁柱般身材的黎长官,轰然跪倒在顾章面前,还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黎川仗着身材优势将他压在怀里,愤愤地□□,嘴上十分不诚恳十分敷衍地道:“钱公公,小的知错了,小的现在深切地反思,反思到不能自已,听了您的话,一言什么胜过很多金玉呐,怎么办呀,”嘴上喋喋,手上也不停,转挑着他的痒痒r_ou_挠。
钱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嘴里不肯服软,也是针锋相对,可惜笑得破了功,未几,终于挣扎出来时,整个人在地上滚得像个土猴一样,愤愤地跺着脚,也是放了句老剧本里万年不变的老得掉牙的台词,“黎川,你等着,咱俩走着瞧!”便扬长而去。
顾章摸摸下巴冒出来的胡渣,见到两活宝耍宝,想起了宝祥,难得笑得一脸慈祥地道:“我也很喜欢挠宝祥的痒痒r_ou_,看着他笑得花枝乱颤的。”
黎川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家老大,“我不好这口的,钱荫这小子泼猴一样,皮糙r_ou_厚的。”
顾章越发神秘莫测高深,“感情这事嘛,谁也说不准。”
“噢,那你儿子的名字想好了吗。”黎川凉凉的说。
顾章以r_ou_眼可辩的速度,瞬间怂了下来,垂头丧气的。
黎川作为一名将前参谋,自然应该为将领出谋献策,排忧解难的,当即想了一条馊主意,“儿子照生,该爱的人继续爱呗,唐小姐逼婚,就娶了呗,反正她家有权有势的,娶了也不亏本,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到时候寻个理由,就把你的宝哥哥给招了进来,不就行了呗。”
话音刚落,本该半逃半滚的钱荫又冒了出来,张嘴就吼住了黎川,“败类啊,封建社会的毒瘤!骂你人渣还侮辱了人了,你连渣都不是,你好歹也是上过几年书塾的呐,懂不懂什么是男女平等,懂不懂什么是爱情,懂不懂什么是人权!”
话语如炮弹般,轰炸着黎长官。
“哎呀!你是萝卜呐,会冒出来的,”他一个大手拍在钱荫头顶上,顺势狠狠揉乱了跟他一样毛毛躁躁的头发,“那你说说呗,都搞出人命了,还能怎么办!”
“娶呗!”
“不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