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他这辈子似乎还从没有过这样怕过……过后想想,他也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怕是安生日子过久了,以至于变得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起来。
也或者,是因为在他心底深处,一直想当然地认定萧景琰是坚不可摧的。平时偶然想到将来想到生死,想象中先走的那个总是他自己,他最大的担心不过是自己身死之后,萧景琰会过于悲痛而已。
可萧景琰这突如其来的病倒,仿佛是在提醒他还有另一种可能。无论是扬着下巴冷厉地诘问他“我若割舍掉心中所有的道义,那我夺位的初衷又是什么”的靖王,还是端坐桌案后在烛火下执着朱笔批阅奏折到深夜的国君,抑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边抱怨边替他披上御寒的大氅的体贴爱侣,归根到底都是r_ou_体凡胎,他也有生老病死,他并不能真的“万岁万万岁”。
那么……若是萧景琰先走了,他该怎么办?
那走火入魔般的一刹那,梅长苏没有去想头发已然花白的静姨,没有去想江山社稷,百官万民,他想到的竟然只有自己——被孤零零留在世间的自己。
他当时的失态连跟着太医正提药箱的那位年不满二十的小医官都看出来了,过来对他殷殷劝解:“殿下别担心,易公公说陛下昨晚咳嗽,多半是肺热,又受了凉,寒包火一时都发作出来了。拿冷水敷一敷额,吃几服药疏散疏散准定就没事了。”
他茫然地看着这斗胆跟他多嘴的小医官,怔愣了两三息才回过神来,收敛情绪重整表情,颔首对一众太医道谢,吩咐宫人们按太医说的煎药伺候,自己去换了朝服上朝。
他强行宁定着心神,堪堪熬完了一场朝会,还若无其事地应对了几位近臣对天子的关心探问。可许多可怕的念头却像一条条黑色的鱼一般在他脑海中游弋不休,他数度暗暗在袖中掐自己的掌心,努力将这些无稽的担忧摒除,但稍一晃神,它们又会不依不饶地缠回来。
从武英殿回养居殿的路途中,他想起从前听蔺晨说过,有一种失心疯的癔症,便是病人不知何故会将所有事往最坏的方向想,所以每天每日都惶恐不安,时刻处于极度的担惊受怕中。
“你怕不是要疯了。”他踏入殿门之前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才复又举步。
所幸老天爷并没打算再和他开这么恶毒的玩笑,萧景琰先前也并非昏迷,只是发热昏睡罢了。这时已醒了过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听闻讯而来的太后教训。
静太后因从易总管那里听说皇帝昨日就开始咳嗽,脸色不好,晚膳都没好生吃,可竟拧着不准宣太医,还看奏折看到很晚才休息——生生把自己熬成这样,温婉慈和的太后于是破天荒地生了气,在梅长苏进来前已足足数落了儿子有半盏茶时间,萧景琰不敢顶嘴,一边诺诺答“是”,一边时不时低低咳几声。
太后医术精湛,把过脉看过太医的方子后倒不如何担心。训完了儿子,叮嘱了梅长苏几句病气易过、要他“别理那小子,有事叫宫人做就是”的话,便摆驾回去熬滋补汤羹去了。
萧景琰高热之下精神不济,母亲走后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睡了一阵醒来,就见梅长苏坐在床边,膝上摊着一册文书,目光却怔怔停在他脸上。
“母后说病气易过,叫你别挨着我,你怎么不听话?”他喉咙疼痛,声音便有些干哑。梅长苏绷着脸端过温在一旁的清水,扶他起来喝了两口,才道:“你还有脸说我?”
萧景琰自为是小病,根本不值得担心,头疼脑热中也没注意到梅长苏的异状,还嘟囔着和他斗了几句嘴。
他这一天便这样醒醒睡睡,梅长苏明知发热便是如此,可夜里仍是无法安睡,过得片刻就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他额头。第二天起身后气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可年前朝中许多事务需要收尾,他也不敢罢朝,仍旧更衣去了。
萧景琰服的药中有安神之物,夜里倒睡得比平时还熟。清晨时发了一身汗,醒来觉得轻省不少,喝了一碗母亲熬的粥后自觉已经痊愈,掀被就要下床。被留下来服侍的易盛连忙苦劝:“陛下不可啊!这才刚刚好些……还是多休养几日,等太医瞧过说无碍了再……”
萧景琰哪里肯听他的:“啰嗦!”
易公公遭了斥责,却不敢就此退缩——凤王将他留下照顾皇上,若是反照顾得病势加重了……易盛打个寒颤,不大敢继续想。昨日凤王在陛下病榻边守了一整天,脸也沉了一整天。弄得养居殿如有铅云盖顶,伺候的宫女太监们多没见过一向和颜悦色的凤王面罩寒霜的模样,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走路都贴着墙根。
“陛下不顾惜龙体,也要顾着凤王啊,”所幸易公公服侍多年,深知皇上的软肋所在,“陛下素来康健,这突然一抱恙,可把凤王担心坏啦。昨日饭也没好生吃,今早臣看他脸色,怕是夜里也没好生睡,还有那许多朝政要忙……殿下的身体哪里受得住啊!”
易公公一唱三叹,萧景琰被子掀了一半,又默默将伸出来的那条腿缩了回去。
“陛下若不好生将养,快快好起来,只怕凤王也要病倒咯。”易公公乘热打铁,替皇帝拉拉被角,还试图扶他重新躺下。
萧景琰一坐起来,其实还有些头晕,这时晕乎乎地想起昨日种种,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殊是在担心。甜蜜熨帖之余,也禁不住有些心疼,暗暗抱怨梅长苏傻气,为这点小病也值得寝食难安。
然后他便做了一个稍后令他自己后悔不已的决定——为了向梅长苏表现他并无大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梁帝陛下逼着易盛给他拿了摞折子过来放在榻边,倚在床头翻阅批示。
梅长苏下朝回来,他还抬头对人云淡风轻地一笑。谁知梅长苏一眼瞧见他在做什么,顿时脸现怒色,走上来连礼都没顾得行,压着声音问:“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两人平日私下无论如何胡闹,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哪怕是熟稔亲密如蒙挚列战英这样的,梅长苏也一定会顾着君臣分际,绝不会对萧景琰有半分不敬的言行。此时这般举动,显然是动了真怒,萧景琰顿时气短,立刻将手里的折子扔在被上:“我真的好多了,躺着无聊,随便翻翻……”
他后头的话在梅长苏的目光中销声匿迹,后者胸膛起伏,深呼吸了两次,才探手拿过那本折子合拢折好,与床旁小几上的一摞一起理理整齐,命人拿下去收好。又沉声问:“陛下的药呢?”
易盛连忙回答:“回殿下,正熬着呢,就快好了。”
于是才有了皇帝陛下被他的凤王一小勺一小勺喂那苦药、算是小惩大诫的一幕。
自此之后萧景琰再不敢乱来,生生在床上躺足五日,直到最老成持重的太医正亲口确认他已然无碍才敢起身走动,其中筋骨酸痛、无聊难熬之处,不必一一细表。
而经此一役,梅长苏也终于能体会自己生病时萧景琰是怎样的心情,之后抱病,总算也肯消消停停地卧床休息了。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天子的龙体过得几日痊愈了,却没临朝。直到除夕宫宴才又露面,顺便宣布他要同凤王去虎丘的温泉行宫休养一两个月,将朝政交给了五寺六部的一干重臣,命几个成年的宗室子弟如庭生、英王世子等一同入朝辅佐。安排好前朝后宫一应事务,大梁的国君和凤王便带着一队禁军、若干伺候的宫人,浩浩荡荡地摆驾虎丘去也。
2.
灵山这座行宫,原是誉王萧景桓的。玲珑的宫室建在半山,背倚峭壁,飞泉流瀑苍松叠翠。清晨山谷中雾气弥漫,站在高处看下去仿若云海,远方山峦在云海中隐现,还能观看云海日出,景致极佳。
宫中有股从山腹中流出的天然药泉,当年誉王招揽梅长苏时还向他显摆过。他虽然说过不少空话,但药泉对身体有益倒是真的。后来誉王谋反事败,一应家产抄没分给其余几位皇子公主。彼时萧景琰正炙手可热,宗正寺卿为讨他好请他先选,萧景琰便老实不客气地选了这处,准备着待有空时带梅长苏来。
可惜这一等就等了数年,直到两人成亲才挤出时间来了一趟,住了两三天便又赶回去了。
这算是第二次,而且竟然预备着要住一两个月之久。前朝百官在这件事心情都十分复杂。一方面难免有些许担忧,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另一方面却不可自抑地生出一种诡异的欣慰之情——皇上,终于肯休息几天了啊!
有个勤勉的国君自是好事,但今上勤勉成这样,做臣子的……有时压力真的很大——连休沐都休得不那么心安理得,更别提告假了,如今皇上好容易想通了要去行宫休养,还把同他一样勤勉的凤王也带去——大家的欣慰最终战胜了那一丝担忧,几乎是欢欣鼓舞地恭送圣驾出了城门。并且纷纷下定决心,为了让皇上今后也能安心地、像个正常人一样休沐,这次绝不能出半点纰漏,要比皇上和凤王在时做得还好!
而随驾同往的易公公比旁人更欢欣鼓舞十倍,摩拳擦掌,自觉到了行宫不涉朝政,他便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临行前指挥着小太监们忙前忙后足足装了几大箱东西,生恐皇上和凤王住得有一点不顺心。而皇帝这次居然破天荒地没有阻止,没说“一切从简”之类的话,笑眯眯地由着他去忙。
可惜易公公的这团高兴,只持续到皇帝驻跸行宫的第二日清晨。
他正在忙前忙后地盯着小太监们布置,忽闻皇上传召,进去行完礼后一抬头,整个人都懵了——皇上和凤王不知为何穿着禁军的服侍。前者似乎龙心大悦的样子,笑眯眯地招手命他近前,连半句话的铺垫都没做便开门见山地对他说:“朕和凤王有事要微服出去一段时日。到此休养只为掩人耳目。我们走后你叫随侍来的几个宫人管住嘴,守好门,任何人求见都替朕推掉。有实在推不掉或处置不了的局面,可报与列战英。若是来不及遣人去报,凤王的手下可以飞鸽传书联络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