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行院中人多眼杂,邱泽每次又都带着家丁护卫,心杨她们总怕贸然动手,万一杀他不死她们俩就死定了,绝没有重来的机会,是以又苦忍了许久。”
“宫羽和十三先生在京城替我经营筹备多年,结识心杨姐妹后宫羽便与她们往来甚密,有次无意中侧闻她们商议,要不管不顾的拼命一搏。宫羽问明究竟后不忍她们送死,向我禀报了此事。正好何敬中那宝贝儿子也跟邱泽一样是螺市街的常客……”
“后来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梅长苏说完,轻轻吁了一口气,自嘲的笑笑,“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就恕我不再赘述了吧。”
萧景琰沉默不语,拿起桌上那坛状元红托在掌中,褪色的封纸像沾染了陈旧的血色。当年心杨心柳的父母将这坛就埋入地下时想必是怀着满心欢悦与期望的,可惜不但他们没能活到这坛酒启封的那天,连那个被寄予‘做状元’的愿望的少年郎都早早死于非命。
所幸一双女儿还有能从仇恨屈辱的深渊中挣扎着爬出来,那两坛女儿红总算派上了应有的用场。
“确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办法。”萧景琰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开口,一边拍开了酒坛的封泥。
梅长苏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神情有一瞬间的茫然。但萧景琰已接着说了下去:“可是,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若非你这个上不得台盘的法子,心杨两姐妹这辈子可能都报不了此仇——你我都清楚,两个弱质女流,就算是趁人不备动手杀人,也未见得能一击致命。而不管杀没杀死,她们两人的命定然是不保了,还有那杨柳心的上下人等,多少条x_ing命,恐怕都要给那畜生陪葬。”
梅长苏静静看着他,没有c-h-a口。
“你当然也可以派飞流,或者任何一个武艺高强的属下暗中宰了邱泽。但如此大案,京兆府尹找不到凶手岂能作罢?就算他肯,文远伯也不会干休。到时京兆府为了塞责,多半只好天天四处大肆搜捕,抓些不相干的人回去顶罪。高升就算没那个胆子,他手下的人难道还不趁此机会多抓些人回来好叫家人拿钱财来赎。”他冷冷一笑,接着道,“你惊讶我竟也知道这些门道?早些年四处奔波,倒也见识过一些。杀邱泽容易,救心杨心柳也容易,可总会有无辜者因此受牵连。所以我说,我想不出比你那不光彩的手段更好的办法了。”
“何况心杨心柳两位,想必也希望能亲自为弟弟报仇而不是全然假手旁人吧。”
梅长苏怔了片刻,苦笑道:“我其实并没放在心上,你不必如此宽慰开解我……”
萧景琰不置可否:“如果说赤焰案后我明白了什么,那就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深仇都能得报,不是所有的正义都能得到伸张。一人一身立于这天地间,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之事太多。我们都想事事光明磊落,事事依法理而行。可世事如此……宫羽一个杀手留下的孤女,又怎么扳得倒护国柱石宁国侯为父报仇?心杨心柳又怎么能杀得了文远伯的儿子,之后还全身而退,重新开始安稳的人生?”
“若是现世的法理不能还她们公道,她们亲人的冤仇,难道该就这么算了?”
梅长苏嘴唇微动,终究什么都没说。萧景琰将那坛酒推到他面前:“我陪你饮了这坛酒,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
“今后?”梅长苏接过酒坛,陈酿的香气已扑鼻而来。
“今后凭你我掌中之剑,去荡平天下不平之事——这剑虽无锋刃,却能救千万个宫羽,千万个心杨心柳,千万个被权贵官宦欺凌而无处伸冤的黎民百姓。”
梅长苏默然片刻,慢慢露出个淡淡的笑容,躬身道:“臣,遵旨。”
那坛酒最后被他们一人一口的干了,事后被彼时尚在苏宅的晏大夫好一通教训。
4.
萧景琰不知那日的话梅长苏听进去多少,心结是否还在。但这些年他半点不图回报地帮了不知道多少人,想必心中块垒总该松动了些。
又想那沈云亭看着十分可怜,梅长苏既当着南楚的人c-h-a手管了,那必是要管到底的——可是被风华无双的凤王解救于水火之中,那沈云亭不会像从前的宫羽一样对小殊动什么心思吧?……可巧又是个会弹琴的。
静谧的夜里中思绪容易一不留神就跑远,梁帝抱着他的凤王忽然就无缘无故的担心起来——小殊太容易同情弱者了,刚见一面就为那琴师cao心了半天。要是沈云亭真的偷偷倾慕他,可怜兮兮地说什么只要能在他跟前伺候不求别的,他就心软了怎么办?虽然小殊肯定不会对他动心,可……一想到总有人在偷偷窥视他的凤王,梁帝陛下就觉得心肝五脏都没摆在该摆的位置似的,哪儿哪儿都别扭。
这么想着手臂忍不住加了些力,勒得装睡的凤王几乎喘不过气。还道他又做恶梦了,翻身来看,结果两人借着帐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大眼对小眼对了个正着,都有种装睡被对方抓到的尴尬。
片刻后还是梅长苏清了清嗓子道:“怎么,又做噩梦?”
自两人准备成亲起萧景琰就没做过噩梦了——从前做了也不会直率的承认。但此刻忽然想起弱者的好处,咬咬牙腆着脸认了:“嗯。”
梅长苏轻轻叹息:“我在这里,别胡思乱想了。睡吧。”
萧景琰将手臂张开些,抿紧嘴巴不说话。
梅长苏瞪他一眼,终于还是妥协了,主动靠近他怀里。萧景琰抱紧他,感觉他一条胳膊环过自己的腰,手掌轻抚着自己背脊,鼻中温热的呼吸洒在胸口,终于能心满意足地闭眼安睡。临睡着前脑中还模模糊糊地想——我的……你们再可怜十倍也没用!
第二日朝后,得了萧景琰吩咐的列战英便到太医院接沈云亭。
沈云亭毕竟年轻,且因为自幼吃苦受罪已是家常便饭,所以练出了野Cao般的恢复能力,得到适当的照料和对症的药物之后安睡一夜,第二日烧已经退了。
列战英来时他正十分局促不安坐在软榻上,试图说服不让他下地的太医他已经没事了不必再麻烦他们。可他是凤王命人送来的,太医哪里敢怠慢,也在努力说服他好好躺下,继续服药安养,在凤王殿下有进一步谕旨之前万万不可乱动乱走。
趁太医与列战英见礼,沈云亭挪到榻边就要下地。他已认出这位将军就是昨日在殿上出声替他解围的人,觉得自己也该向他行个礼,还要道个谢。
谁知脚一触地承力,忽地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腿上顿时力气全失,向前扑倒。
所幸列将军身经百战,反应奇快,从太医身畔一个箭步抢上,一把扶住了他,问道:“没事吧?”
“没、没事,”沈云亭先前发烧烧得昏昏沉沉知觉有些麻木,早晨醒来反而发觉腿比昨日疼得还厉害了,可他不愿伸张,逞强下地就差点丢了大丑,这时十分窘迫地想要缩回被列战英扶住的手臂,嗫嚅道,“多谢将军。”
列战英全没发觉他的窘迫,扶他坐回榻上,道:“不必客气。我叫列战英,是大梁的巡防营都统,我们昨日在宫宴上见过的。”
沈云亭讷讷的还没答话,太医赶过来道:“唉,公子还不可下地走动啊!”说着撩起他袍摆查看,生怕伤口又迸裂出血。
沈云亭已经多年没得人如此关切照料过,受宠若惊之余浑身不自在,小声道:“多谢大人。”
一旁列战英问道:“徐太医,沈公子伤势如何?要紧么?”
徐太医道:“今早烧退了,当无大碍。就只腿上伤口还需要些时日愈合——昨天给他拔了脓肿,今天怕是有些疼。总之愈合前最好不要下地走动了。”老太医医者仁心,昨日验伤时问明了这伤的来由,虽不敢多嘴置评,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了怜悯。
列战英微微蹙眉,心中对南楚使团的行径十分瞧不上——他从前常在军中,抓过不少战俘,也绑过锁过,可那都是披坚执锐的敌军将士。用这种手段来对待一个文弱乐师算怎么回事?
于是对沈云亭更加同情,对他道:“凤王殿下怕沈公子在宫中养伤多有不便,照拂不周,命我将公子接到我府中暂住一段。他原要亲自来看你对你说的,可是刚刚下朝有事走不开,他说过几日得空了再来看你。”
沈云亭愕然,竟然不要他留在宫中?愕然之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手脚冰凉——
这是将他赏给这位将军了吧?
是了,梁帝对他和他的琴艺显然都毫无兴趣,又有什么理由让一个楚人留在宫中?所以不如赏给臣下,还能物尽其用。
可是为何不直接说赏,却说什么到府上养伤?
——这个疑问只在他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便被他自行解释了。听说大梁向来自诩礼仪之邦,或者是风俗如此,赏臣子可以充作男宠的乐伶这种事不作兴放在台面上直说?
想到这沈云亭忍不住抬眼偷瞥了列战英一眼,见他身上甲胄未除,神情端肃,实在不像是知音晓乐之人,心中不禁打了个突,生出一大片凄惶——
他最怕的事情,莫非还是逃不过了?
他十二岁家逢巨变,被没入乐籍卖进一间南风馆中。因他生的清秀,又识文断字,琴棋书画都会一些,老板便打算将他捧成魁首,下了大本钱培养调/教。十三岁起让他出来抚琴娱宾,却是只卖艺不卖/身,准备厚积薄发,先打响名头,待他十五岁那日便挂牌接/客。
直到今日,他对那间南风馆的记忆仍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的恐惧。行院中教训不听话的小倌从来不避着他们,有意杀j-i儆猴,时常睡梦中都能听到鞭子抽打皮r_ou_和哭泣惨叫之声。然而听话顺从也并不能保证可以平安不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