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小跨院中有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老实怕事,从来不违背老鸨的话,所以那天老鸨叫他接待某位脾气出了名的坏的贵人时,他也不敢多言半句的去了。
第二日贵人留下一大锭银子心满意足的走了,老实少年躺在床上,下/身流出的血染红了半张床榻。老鸨不想人死在院子里,还是为他请了大夫,可也不过多让他熬了三天。
沈云亭有好长时间一闭眼,眼前便是那半床红得可怖的血。他开始拼了命的苦练琴艺,练到十根手指磨出了血泡便缠上布条咬牙忍疼继续练。为的是有一技之长,有些可以作为院中摇钱树的噱头本领,老鸨便不会轻易让他去伺候那样的客人。
手指上的血泡结了又破破了再结,最后指尖上生出硬茧时,他的努力总算有所回报——那时他还不到十五岁,琴艺已经名动楚都,甚至引来了皇室中人。那位不知是什么王爷还是世子,听他抚了一次琴之后便买下他,将他送进宫中献给了甘酒嗜音、且自诩在音律上造诣很高的楚帝。
楚帝固然喜怒无常,天威难测,可以为一只茶杯或一个错漏的音符杖毙一个人,但他不好男/色。
他本以为逃过一劫,可在楚宫中侍奉了八年后,又被楚帝当做礼物送出。随着使团千里迢迢北上时,他都仍在自我安慰——梁帝就算好男色,可自己已经二十有三,放在行院中早已是无人光顾的“老人”了,梁帝坐拥后宫三千,要什么绝色没有,想必不会看上自己这种货色?多半会对他不屑一顾,像楚帝一样将他扔在宫廷乐师队中由他自生自灭。
昨日殿上见了梁帝和凤王,他还暗中欣慰喜悦,觉得事情比他自我安慰的想象还要好许多倍——梁帝看起来端肃威严,一点也不像好色之徒,而且显然对他的凤王十分爱重。而凤王温文仁慈,亲口说了会庇护他,将来自己若是在他们跟前服侍,说不定不会像在楚帝跟前那样随时有x_ing命之虞。
虽然宫中的生涯想必是一样孤寂无味,他也依然身份卑微如蝼蚁Cao芥,但只要他足够小心低调,说不定可以安稳平静地多活些日子?
可原来……凤王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大概在凤王殿下看来,将他赏给这位将军,令他以后衣食无忧,就已是最好的庇护了。
列战英哪里知道他心里千回百转地在想些什么,传达完梅长苏的话见他呆呆出神不回答,还道他是身体不适,也不在意,自顾转头询问太医他服药换药的事宜。太医忙不迭地去将他要用到的药材药粉包了一大包,并方子一起交给列战英,又叮嘱了些饮食忌口之类的事情。列战英仔细听着,一一记下。
完了向太医一拱手,又转向沈云亭:“沈公子方便的话,这就动身如何?”
沈云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垂下头低低应了声“是”,便又要起身下榻。
列战英连忙拦住,说道:“太医刚说了你不能下地。”又抬手对门外示意,便有两名太监抬了一架小小的肩撵进来。沈云亭睁大了眼睛,听列战英接着道:“凤王殿下知道你腿上有伤,特意叫我带了肩撵来。”
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幸乘一次御赐的肩撵。沈云亭忍下苦笑,涩声道:“请将军代小人谢过凤王殿下。”——他自己,大概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再见到那位高高在上的、神祗般的凤王殿下了吧。
5.
从大梁禁宫到列将军府邸,沈云亭置身微微晃动的马车中,耳听着外面人声喧哗,却没心思撩开车窗帘幔看一眼想必十分繁华热闹的大梁帝都。
列战英的马蹄声就在近前。沈云亭怔怔地想着这位将军的言行举止,本能般地开始自我安慰——这大概是他除了琴艺外最擅长的一件事了。
凭着这门本领,大车晃晃悠悠停下时,沈云亭几乎已经成功地说服了自己——跟着这位列将军,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个御赐的身份,列将军对他还算客气,想必他府上的下人也不会比从前楚宫中的太监们更刻薄。况且虽说大梁男子和男子可以成亲,却也不见得个个都是好男色的。说不定列将军就对男子毫无兴趣,只是无法拒绝皇帝的赏赐。
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己真的要、要伺候他,也总比在行院中伺候许多不同的人好得多了。这事本来自己十五岁时便逃不过的,谁知老天可怜,又拖了这么些年,相比起行院中被折磨致死,或者生不如死的那些少年,自己已经够幸运了。
就不知列将军的夫人为人如何?想起在行院中曾经听闻被恩客赎了身买去当外室的小倌被那恩客的正房带人打上门来活活打死的事,不禁打了个寒战。立刻又去想只要自己老实本分,对她足够恭敬顺从,想必堂堂的将军夫人也要顾及脸面身份,不至于过分为难自己?
他不敢去想从前目睹耳闻过的关于“伺候男人”有多疼多难受的事实,不敢去猜测一直神情肃穆的列将军是不是像大多数武人一样不懂温存没有耐x_ing,不敢去思索其实将军夫人若想为难他,根本不用像市井泼妇一般喊打喊杀,多得是兵不血刃的法子……
他像个站在深潭边而后无退路的人,一只脚已经踩进冰冷的水里,还只管闭着眼睛安慰自己不怕不怕,这潭万一没看上去的那么深那么冷呢?
并不是他盲目乐观,喜欢自欺,实在人生惨淡如此,若没有点自己糊弄自己,自己与自己握手言和的本事,早就活不下去了。
而他想要活下去。
虽然活得不人不鬼,连半点自己的主都做不得,世间也早没了他牵挂留恋的人,可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这大约是连猪狗虫豸都有的、求生的本能,也或者是……二十多岁的心底,还有种叫做“希望”的东西,未曾彻底消失冷却。
列将军大约事先命人回府传过话,马车停下车帘掀开,已经有一架步辇侯在那里。沈云亭浑浑噩噩地被扶上去,看着那扇洞开的朱红大门仿佛张口噬人的怪物,未知前路的恐惧令他满手冷汗,方才路上的自我安慰也仅仅只够支撑他维持住了基本的礼仪,在步辇上向抬他的人欠了欠身道劳,又对列战英说“谢过将军”。
列战英只觉南楚人实在太过多礼,这位沈公子从方才在宫中见面起就在不停的向每一个人道谢。他想这大约是南楚风俗,不好置喙,看沈云亭一副弱不禁风垂眉低目的模样,似乎也不好像对军中弟兄一样大喇喇地拍拍肩膀说“客气什么”,只得微微颔首,示意下人将他抬进去。
这座府邸是列战英家的祖宅。他自父亲战死后便被萧景琰带在身边教养,一直住在靖王府,后来又随他迁至东宫。直到萧景琰登基才休整了故宅搬了回来。他父亲战死前军衔不算高,所以这宅子也不算太大,三进院落。沈云亭就被抬进了后院的东厢房中。列战英的想法很简单——他自己住着二进的正房,每日早晚要习武练剑,还时时有同袍和部署门来访,难免喧哗吵闹。沈公子来府中养伤,又是这么斯文安静的人物,自然是要寻个清净地方。后院罩房如今又没有女眷居住,正好给客人安养。
沈云亭哪里明白他这番周到待客之心,发觉自己被抬进本该是女眷内帏居住的后院后几乎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下人将他搀下步辇时手脚都在发颤。
坐定后沈云亭也不敢抬眼,就听列战英对周围人道:“这位沈公子今日起在咱们府上暂住养伤的,你们可要经心照顾。小满和立夏留下来服侍,沈公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全当在自己府中,不必拘谨。”
沈云亭依旧低着头:“谢将军。”
紧接着眼前y-in影晃动,两个脆生生的声音同时响起:“小满/立夏,见过沈公子。”
沈云亭抬眼见到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和一个仆从打扮的少年正向他行礼,连忙欠身伸手:“我哪里是什么公子了,快请免礼。”
列战英暗暗摇头,对楚人的客气实在有些吃不消,于是愈发言简意赅:“明日皇上要与南楚使团会猎,我去营房巡视完还得入宫。”说着从怀中掏出太医包好的药与方子,“把这个拿去给刘医官,请他照着这个给沈公子熬药换药。”
说完便对沈云亭拱了拱手:“我就不叨扰沈公子休息了。”
沈云亭还满脑子乱线团似的思绪,呆呆地躬身回礼:“将军慢走。”
列将军走后,房中剩下那丫鬟小满、仆从立夏两个,笑容可掬地道:“公子一路劳乏,要不要到里间小睡片刻?”
沈云亭哪里有心思睡觉,在软榻上坐得笔直:“我、我初来乍到,还该先见过列夫人行礼请安才是,哪有自顾休息之理?”
立夏睁圆了一双大眼睛,茫然道:“列夫人?谁?”
小满看着比他大两岁,更通人事的样子,抿嘴笑道:“我们将军还没娶亲呢。”
列战英看上去已近而立,竟然还没娶亲?沈云亭微微一愣,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一块大石,偷偷松了一大口气。
趁小满去替他倒茶的当口,沈云亭抬眼默默打量了一下身处的这间房舍,只见窗明几净,陈设简洁。里外两间,算不上宽阔豪华,但这却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拥有一方可以独处的小小空间。于是在一团忐忑不安间,生出一丝丝欣慰。
小满和立夏两个都只十多岁,身上皆带着少年的天真活泼,对他礼貌周到之余又十分自然亲切。而除了府上的老管家与医官来过外便再没人来探头探脑瞧他这“新人”的热闹,倒是中午的饭食全都是清淡滋补好消化之物,还有一罐熬得清亮喷香的黄豆羊骨汤。据立夏说,是厨子大叔知道他腿上有伤专程做的。
沈云亭啼笑皆非的解释自己脚腕只是皮r_ou_伤,并没伤筋动骨之余,欣慰不觉间又多了几分——从府中下人的秉x_ing很容易看出一府门风。列将军想必不是一个严苛酷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