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见段德明知大楚输了仍要上场,显然是将自己个人的胜负置于国家之上,而且行同混赖,毫无大将风度,对他更加不屑。
听到萧景琰发话,应声“是”便大步上场,漠然看着面上微有得色的段德在心中道:“今天要是输给了你,我便自请去云南戍边,永世不回京城。”
段德看着他走近,双手一分,取下了腰间一对铜锤,互击一下,在铮然大响中笑道:“刚才四位都是比试拳脚,你我二人比比兵器如何?”
列战英不欲与他搭话,长剑出鞘,剑尖下垂拱手为礼,随即银光一展,攻了上去。
段德叫声“来得好,”举锤迎上,二人战作一处。
铜锤沉猛,长剑轻灵。两人皆是沙场上的武将,招式不像武林门派那么繁复,走得都是务实的路子,一时间斗得难分高下。。
一旁观战的梅长苏神色未动,蒙挚却微微蹙了眉,萧景琰凝目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们看战英有几分胜算?”
蒙挚也低声答道:“若单论武艺,战英比姓段的略逊一筹。现在还看不出来,再过五十招,就……”
梅长苏浅浅一笑:“蒙大哥说的是。不过胜负,也不全是看武艺。”说着微感奇怪,“这姓段的哪里得罪战英了?很少看到战英这么气势汹汹啊。”
萧景琰哼了一声:“知道自己技不如人,还不该拼命么?”
梅长苏知道他对麾下武将向来要求严苛,越是亲近的越不讲情面,列战英这一场若是输了,回去不但要挨责罚,肯定还不会轻,不禁在心中替他捏了把汗。
然而正如蒙挚所言,两人斗得越久,差距便越明显。段德双锤舞得虎虎生风,列战英额头见汗,喘息渐剧,却是有些左支右拙了。
然而梅长苏说得也没错,两人对战,只要武艺不是相差太远,那便不能说谁绝对会赢。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段德武艺虽略高,可是列战英跟随萧景琰多年在沙场上和着血汗磨练出的勇气与宁折不弯的坚韧却不是南楚这位养尊处优远离战场多年的殿前指挥使可比的。
段德占了上风,但列战英却也远没到要弃剑认输的地步,两人又缠斗僵持良久,段德也开始觉得体力有些不支,心中愈发焦躁——在他看来列战英完全是不讲道理的死缠烂打,大梁明明已经胜了两局,这局输了又有什么干系?为何就不能像南楚刚才那位一样干脆点认输?
说不得,哪怕将他打伤,拼着再受陵王一顿埋怨,也不能再和他拖下去!
打定了主意,段德右手虚晃,列战英下意识地横剑斜身闪避,可这一步还没跨定,便发觉段德左肩微沉,左臂后缩——真正的攻势却是蓄在了左手。
列战英此时若要再避,原还来得及,可这样一来他的处境只会更加狼狈被动。心念电转间他也不及细想,长剑斜挑,竟主动朝段德左手的铜锤上撞了过去。
只听砰地一声,列战英胸甲与铜锤相撞发出一声闷响,与他交好的梁将们都不禁咧了咧嘴——听着都痛啊。
段德招式尚未全出,被他这么自杀似的撞上来乱了阵脚,不但右手的后招眼看要落空,人还被撞得退了半步,一时都有些懵了。
列战英全不管胸口剧痛,手在段德右肘下一托,使个巧劲,那举在半空的铜锤便转头奔自己主人的面门而去。
这一下电光火石,段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觉眼前一黑,铜锤砸到自己脸上的声音彷如闷雷,将他整个人都震得失了神。
两柄铜锤一先一后落地,段德捂着口鼻倒退了两步,忽觉喉头微微刺痛,已被列战英的长剑点住。同时鼻腔中一阵温热,有液体蜿蜒而出,沾了满手。
胜负已分。
列战英撤剑退开,旁观众人看到段德手指缝中渗出的血,南楚的便有人惊叫着“段将军”围了上去,梅长苏也即刻命人去将随行的太医请来。太医就在营地,只是没来瞧热闹,片刻之间便到了。
“将军,让老朽……”太医话没说完,段德愣愣地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嘴唇蠕动两下,竟吐出两颗牙齿。
回程的路上南楚众人没精打采,再没心情说笑——看到段指挥使鼻梁上裹得那圈绷带,也不敢说笑。
就连宇文暄都再难撑起笑容,在心中咬牙切齿的盘算着回南楚后怎么向楚帝告段德的状,怎么将这次输了公主婚约赌赛之事全算在他头上。
于是两队人马都鸦雀无声,脚步倒比去时快了许多,天刚蒙蒙黑便进了金陵的城门。
淮王送南楚使团回行馆,大梁其余人护送圣驾回銮。关震仍没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昏头昏脑地骑在马上只是不自觉地傻笑。眼见南楚使团一行走远,再也按捺不住,偷偷催马走快了几步来到同袍中唯一知道他与景宁之事的列战英身旁,既想向他确认皇上先前确实那么说了,自己并没听错,更想和他分享一下自己快要喷薄而出的欢喜兴奋。
谁知他一掌拍在列战英背上,还没说话,列战英却“呃”地一声痛哼,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关震被他吓了一跳,声音便大了点:“战英,怎么了?!”
列战英连忙侧头横他一眼,低声道:“嘘!没事!”边说便又挺直了背脊。
可走在前头的萧景琰和梅长苏已一齐回过头来,前者问道:“什么事?”
关震不敢欺君,嗫嚅道:“战英他……好像不舒服。”
梅长苏一惊,立刻拨转马头折了回来,问道:“可是刚才那一锤受伤了?”
列战英觉得胸口虽然颇痛,但觉得不是什么大事,顶多有些淤青红肿,自己回府擦点跌打药就行了,何必小题大做的嚷得人尽皆知?于是还打算掩饰,说道:“没有,就、他吓我一跳才……”
萧景琰这时也到了跟前,绷着脸命人传太医来,对列战英道:“你下马。”
列战英只得听命下马,移动牵扯间胸口更痛,落地时微微趔趄了一下。萧景琰也翻身下马,二话不说伸手在他胸口一按。他出手奇快,列战英还没反应过来就“嗷”地叫出了声,随后在萧景琰瞪视的目光中讪讪道:“是有、有点疼。”
今天格外忙碌的随队太医赶上来,问明原委后请列将军原地解了胸甲,也伸手在他伤处轻轻按了几下,对萧景琰躬身道:“回皇上,列将军这样,怕是肋骨裂了。但还要请将军宽了上衣,臣观一观伤处方可确认。”
萧景琰横了列战英一眼:“受伤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遮遮掩掩地干什么?”
列战英也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低了头不敢说话。萧景琰不知勾起了什么新仇旧恨,语气愈发不善,对太医摆摆手:“也别在这大街上宽什么衣了,你随他回府。”又对列战英道:“若是骨头断了裂了,便在家好生呆着。养好了再出门。”
列战英踌躇道:“可是巡防营……”
萧景琰冷冷道:“巡防营的副职都是死的不成?”
说完不再理他,翻身上马,对梅长苏道:“走吧。”
梅长苏低头对列战英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列战英苦着脸弯下腰:“恭送陛下,恭送凤王殿下。”
沈云亭到列府的第二天依然过得很好。小满和立夏与他更加熟悉了些,发现他脾气温和可亲,在他面前话就更多了。有这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在旁说笑作伴,即使养伤不能下榻随便走动,也不觉得无聊难捱。
到了下午他应立夏的请求,给他们抚了一曲,结果两人听得如痴如醉,琴音止歇后好半天还呆呆地瞧着他。半晌小满才“哇——”的一声回过神来,喃喃道:“这、这也太好听了吧?”
立夏双手捧腮,看向沈云亭的目光中充满的崇拜:“沈公子,你好厉害啊……”
沈云亭曾为人抚琴无数次,有无数人夸赞过他的琴艺,可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天真真挚,不带一丝亵玩的目光或居高临下纡尊降贵的神气的夸奖,一时间胸口仿佛梗了一团什么,眼圈都热了,只得掩饰的低下头:“你们喜欢,我以后可以常常弹给你们听。”
小满仍是那副做梦般的神情:“好想让将军也听听啊……”
沈云亭心中一紧,隐隐又开始担心快要降临的夜幕。
然而直到用过晚膳,天色渐黑,列战英都没有回府。
沈云亭服了药,早早躺下,只盼像昨日那样在列战英回来前便睡着了,就能避免与他见面的尴尬和恐慌。
可他还没睡着,静夜中忽然听闻前院中传来人声喧哗,一惊坐起,接着就听到外间的小满推门出去唤立夏,叫他去看出了什么事。
沈云亭不敢再躺下,拥着被头忐忑不安地等待回音——在他被没入乐籍的这十多年人生经验中,这样的喧哗吵闹往往伴随着灾祸,要么是哪个逃跑的小倌被抓回来了,要么是哪个乐师惹祸出事了……这时就算明知自己在大梁的将军府,按理说绝不会突然发生什么会出人命的灾祸,就算有应该跟自己无关,可心中那点惶然便是挥之不去。
所幸立夏并没让他等太久,片刻后便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在外头对小满嚷道:“小满姐姐,将军受伤啦!”
小满先是惊叫:“受伤?!怎么会……”随即压低了声音,“小声点,别吵醒沈公子。走,我跟你去看看!”
“小满!”沈云亭忽然出声唤。
小满立刻便掀帘进来了,满脸歉然:“公子,对不住,还是吵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