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登上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辕,忽又回身:“沈公子。”
沈云亭这次是真的惊跳起来了:“啊?”随即为自己的失仪满脸通红,讷讷道:“殿、殿下有何吩咐?”
梅长苏似是有些忍俊不禁,嘴角微微翘起,温言道:“我方才忘了和你说——你既来到大梁,就算是大梁子民了。南楚的户籍,在这里不作数,明白我的意思么?”
沈云亭呆了片刻,猛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胸中酸甜苦辣诸般情绪一起涌上,冲得他鼻子发酸眼圈发热。
他咬牙忍住了泪水,双膝一屈砰地跪下,伏地颤声:“谢、殿下……谢殿下!”
“你这是做什么?”梅长苏不及下车搀扶,喊了声“黎纲”,那汉子立刻一步跨过,双手扶起沈云亭,低声道:“公子请起。”
“大梁子民自不必受南楚律法辖制,这又不是我的功劳,谢我作甚?”梅长苏知他心中激动,也不多说,微笑道,“快进去吧。”
说罢转身钻进车厢,黎纲向沈云亭颔首致意,跳上车夫的位子,打马而去。
马车缓缓驶向长街尽头,消失在转角处,可沈云亭仍一直立在原地怔怔看着它离去的方向。
凤王……除了他的乐籍。给了他这样一个天大的恩惠,却分毫不肯居之。甚至还考虑到当着列府众人说起乐籍之事会令他难堪,特意叫他相送,私下里这样轻描淡写的告诉他……
若非亲见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温柔,又如此强大的人存在。
14.
那天沈云亭一直在大门口站到列战英派立夏出来寻他。
秋风透衣,可他竟一点不觉得冷。回到房中仍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问他为何去那么久他也不答,直到小满以为他是被冷风吹得病了,要去请医官,他才回神拦住了她。然后顺水推舟的借口说被风吹得有些头晕,早早躲回了房中。
中夜辗转,总觉得到了大梁之后一切好得难以置信,仿佛在做一场美梦。他的乐籍真的除了?束缚了他十多年的枷锁,竟然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就这样说摘就摘掉了?
乐籍的身份自入列府后他一直讳莫如深,列府中无人提起,他也就当做他们都不知道——列将军为人厚道,大概真的没把他的身份告诉小满他们,否则他们一定不会待他如此亲热了。
可如今他脱了乐籍,那是不是说……可以不必再自觉低人一等?不必再担心有朝一日列府中其他人知道了他的这重身份,会看他不起,跟他疏远?
如此左思右想,到了第二天都仍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列战英看了有点担心,揣测是不是昨日他送梅长苏出去时,梅长苏跟他说了什么。想起他把沈云亭带回府中时,梅长苏是说过要着人去查沈云亭的底细,莫非查到什么可疑之处?
想到此节列战英心中一沉,但随即又自行推翻——若沈云亭真的有问题,梅长苏昨日哪还会和颜悦色的赞他琴艺,还需要和他私下说话?沈云亭一个小小琴师,苏先生哪用得着同他虚以委蛇呢?何况还当着他面说了义学的事,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机密,但也不是能当着敌国细作随便说的不是?
思索了片刻不得要领,列战英便趁房中只有他和沈云亭二人的一个当口,直言相询:“沈公子,你从昨日起就神思不属,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云亭一愣抬头,下意识的否认:“啊?没……发生什么,只是……”他原想继续推说身体不适,可看到列战英脸上的关切,到了唇边的搪塞便出不了口,心中对自己说列将军横竖早知我的身份,何必矫情掩饰,低了头小声道:“凤王殿下……除了我的乐籍。”
列战英一呆,随即想到这应该意味着苏先生已经查明沈云亭的来历没问题。经过这段时间他已不知不觉间将沈云亭当做了朋友,这时十分替他高兴,喜道:“那不是好事吗?”
沈云亭“我的乐籍”四字出口,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列战英的脸色,但他语气中的欢喜还是听得真真切切。胸口顿时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在市集上目睹列战英教训几个无赖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在心底弥散开来。讷讷道:“是好事……我就是太高兴了。”
列战英好笑道:“你这样子哪像是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凤王训斥了呢。”沈云亭回以一个讪讪的笑容,列战英心念一转,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家乡可还有亲人?”又宽慰道:“你不必担心,你若是想家要回南楚,我们陛下和凤王绝不会不答应的,多半还会派人护送你。”
沈云亭立即明白他是误会了。可他做了十多年无父无母无家无族的贱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想不想家”,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在心头兜了一圈,像是抹去了许多封存记忆上的浮尘,他忽然鼻子发酸。
“回将军,云亭……已经没有亲人了。”沈云亭缓缓摇头,这些事他从来没和人提过,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和列战英说一说。
“云亭是家中独子。父亲获罪被流放,我后来听人说,他在途中就……去世了。母亲在判决出来那天,没等官差来家里抓人,便悬梁自尽了。族中本还有些亲戚,可大概是怕被牵连,自我被抓走后,也再没音讯……”发生这一切时他才十二岁,种种惨烈可怖的景象便像噩梦中的画面一般残缺不全,并不很清晰,只有一夜间天地变色惊怖欲死的恐惧感刻在了骨子里,令他时刻觉得风雨飘摇,朝不保夕。
他语气平淡,并没想藉此博取同情,更没述说太多细节,但列战英的眉头还是微微皱了起来:“我冒昧问一句,令尊,因何入罪?”
沈云亭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随即唇角浮起一个仿佛是嘲讽的笑容。他一贯斯文守礼到拘谨古板的地步,列战英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可这笑容转瞬即逝,沈云亭随即用一样平淡的语气回答了他的问题:“官府定的罪是诗文中用字犯了圣讳,大不敬。”
“那实际上呢?”
沈云亭看了他一眼:“实际上,是京城一个大官的儿子,不知从哪里看出我家宅子风水极好,能旺财旺丁。他先派人来叫家父卖与他,因那是我家的祖宅,家父没答应。过了几日便有官差上门将家父抓走,把他的诗书字画一同抄去,就再没……放他回来了。”
列战英的眉头越皱越深:“令尊也是为官的?”
沈云亭摇摇头:“我家从前的是做布料生意的。家境不过小康,只是父亲常说不能因为做了商贾就满身铜臭。诗书能明理启智,就算不为功名也该用心。”他顿了顿,似是要将不合时宜的多余情绪压下去,片刻后才接着道:“谁知诗书最后竟成了我们家破人亡的祸端。”
列战英重重锤了床板一下,怒道:“哪里是诗文成了祸端,分明是那个为官的仗势欺人,竟为了一座宅邸如此害人!”他脾气温和,但骨子里的嫉恶如仇和他主君是一般无二的,怒火上冲之下险些冲口而出“南楚就没王法了吗?”但话到嘴边想起不该在一个楚人面前臧否楚国法度,硬生生忍了回去,又问:“那后来呢?令尊的冤屈可曾洗雪?”话刚出口便已后悔——这可不是蠢话?沈云亭父亲的冤屈若已洗雪,沈云亭又怎会仍在乐籍,还被送到了大梁来?
果然沈云亭默然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一个乐籍中人,哪有这个本事?”
列战英略一迟疑,仍是道:“你现在不是乐籍中人了。你若不嫌我多事,我可以替你去求凤王,请他帮忙——他当年相助陛下翻了一桩大冤案,令尊的事,他一定有办法的。”
沈云亭愕然怔住——话说到这里,他也看出列战英义愤填膺,心中暗暗感激。列战英若指点他去求凤王,他也不会觉得奇怪,可列战英说的是“我替你去求”。
他说的那么自然而然,仿佛帮自己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一般,可事实上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
心底那不知名的滋味中被混进了又暖又甜的什么,他分辨不出,只觉丝丝缕缕浸入五脏六腑,一时竟忘了回答列战英的话。
列战英见他不言语,还道他是有所顾虑,说道:“唉,你不知道凤王的能耐。南楚虽远,但只要他愿意出手相帮……”
沈云亭回过神来,轻轻摇头打断了他:“不必麻烦凤王殿下了。那宅子……”他叹了口气,“我后来听人说,占了我们宅子建别院的那个大官,一年内连升两级。他儿子逢人便说是宅子风水好,于是有个更大的官儿想要抢过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皇帝很生那大官的气。似乎是判了满门抄斩,宅子便又落到了更大的官儿手里。可他家的人只要住进那宅子,就必然生病,听说还病死了一个小妾……他们说这是那宅子害死的人太多,生了怨煞之气。后来宅子便荒弃了,如今大概也没人敢进去了吧。”
列战英听得瞪大了眼睛,最后长吁一口气:“可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只可惜了令尊令堂……”
列战英听得瞪大了眼睛,最后长吁一口气:“可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只可惜了令尊令堂……”
沈云亭垂首不语。是啊,再说什么天理报应,他的爹娘也回不来了。
但如今的他或者可以相信,就算天道无眼,爹娘却真的在天有灵——一定是他们庇佑,才令他竟能离开楚宫来到大梁,还遇到这么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