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列战英忽又问:“你那时多大?”
沈云亭一僵,他家出事时他十二,被送入宫却是十四,中间这两年行院中的生涯,他并不想让列战英知道。欲待撒谎,却又担心有朝一日被揭穿。正踌躇间,列战英已接着道:“我五岁上娘就生病走了,十二岁我爹战死。当时懵懵懂懂,吓得傻了,什么都不大清楚……”
沈云亭惊讶的看他,他只知列战英父母都已不在,却没想到走得那么早。
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十二岁就成了孤儿……
“我那时也是……十二岁。”沈云亭低低答了他之前的问题。
列战英眼中露出同情之色。他父亲战死时他家中还有福伯等几个家人cao持,还有许多父亲的同袍前来帮手,更别提还有萧景琰。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多岁少年的靖王殿下,在问过他的意愿后替他回绝了几个想要将他接走的远房亲戚,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当成弟弟一样教养。可就算这样,他还是记得父亲尸体被送回府时,那种仿佛天塌地陷不知所措的恐惧。而沈云亭肯定没他那么幸运,官差抄家拿人,逼死他母亲,连他自己都被抓走没籍为奴……想他既是家中独子,从小必然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中长大的。旦夕间家破人亡,连一个可以帮忙倚仗的人都没有——想象一下自己易地而处都觉得实在可怕,不知他当年小小年纪是怎么熬过来的。
看着沈云亭低垂的头颅,他忽然很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一句“没事了,以后你什么都不必怕”。可他坐在榻上,沈云亭坐在一旁矮凳上,离得太远,拍不到他肩膀,话到嘴边,也成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总之今天有喜事,待会儿晚饭叫胖叔加菜!”
沈云亭抬头浅笑:“多谢将军。”
列战英所料不错,梅长苏确是收到了南楚传回的信息,证实沈云亭果然只是个宫廷琴师。虽然琴艺高超,但并没因此受到特殊的待遇或恩宠。他平素寡言少语,是个十分胆小低调之人,若非琴艺高超,楚宫中的宫女太监们说不定压根注意不到有这个人。
除此之外,自然也查到了他入宫的原因,以及入宫前的经历,包括他家因何入罪,就连他家祖宅后来的两任主人的事都查了个一清二楚。当然梅长苏收到的讯息不是沈云亭从行院老鸨客人口中零零散散听来的凶宅聚煞的传奇故事,那个逼死沈云亭一家的大官死于朝堂倾轧,他的政敌弄死他后顺便他家别院纳为己有给一个宠爱的小妾居住。小妾病死实乃意外,这小小一间宅邸在达官显贵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死了人晦气,便空置不用罢了。
梅长苏看完飞鸽传回的短简,长叹一声随手在烛火上烧了,对萧景琰道:“那沈云亭的身世实在可怜。”说完将适才所见简单的讲了讲。
萧景琰虽然不大喜欢那个小琴师,尤其不喜欢他双眼发直盯着小殊看的模样,但听完也觉得确实可怜,十二岁便遭逢巨变,难怪总是一副吓得要死的样子。摇头道:“果然是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和当年的滨州侵地案简直异曲同工——只不过还更下作些,在京城不好明抢,干脆构陷。”
梅长苏听他提起滨州侵地案,忆起往事不禁有些怔忪,叹道:“也不知卓青遥他们一家过得如何?天泉山庄自那之后便退出江湖闭门谢客,连我都许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没有消息就说明平安无事,”萧景琰握住他肩头轻轻捏了捏,“他们一家想必是不愿再卷入世俗纠葛,想关了门好好将孩儿养大吧。”
他不愿梅长苏多想谢漪,拉回话题道:“沈云亭既然无甚可疑,身世又这么堪怜,我稍后嘱咐战英对他多关照些便了,你不必挂心。”
梅长苏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被卖入南风馆这种事,恐怕任谁都不愿张扬,你告诉了战英,沈云亭知道后岂不难堪。反正战英忠厚善良,总不会薄待他的。”
萧景琰背过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再扭头已是一派端肃诚恳:“嗯,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15.
梅长苏和萧景琰为了义学忙上加忙,直到列战英伤愈都没再驾临过列府。
周太医秉承圣意,尽忠职守,但也没真的让列战英在床上躺足一百天。一个多月后,他解开夹板表示“将军可以下地走动了”的那天,列战英感激涕零得险些给他跪下。
为了感谢周太医这么久以来的辛劳,当晚将军府大摆筵席,请周太医坐了首座。
周太医这段时日跟列府中众人也十分相熟了,尤其喜爱小满和立夏两个孩子,便向列战英道横竖没有外人,不如大家都坐下一起吃吧。
于是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饭罢一轮皎白的秋月已爬上了墙头,照得院中青石板明晃晃的仿佛铺了一层白霜。
大家兴致高昂,也不管深秋露寒,又将案几矮凳搬到院中树下赏月。周太医摇头莞尔,叮嘱了列战英两句,叫他不可贪杯早点歇着,便自己回房去了。
沈云亭搬了琴出来,大家听着舒缓优美的琴声,仰首看着白玉盘似的明月,矮几上有暖酒、有果点、有可口的小菜,都禁不住舒服得发出叹息,立夏摇头晃脑的学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小满笑着伸手敲他:“同样的诗,凤王殿下吟得那么风雅,你吟出来为何就这么傻?”
立夏抱着头躲避,不服道:“有本事你吟一个不傻的。”
小满理直气壮道:“我又不识字,吟什么诗?”小绿一旁推她笑道:“不会吟诗,跳个舞也使得。”
当下众人起哄要小满跳舞,小满难得的红了脸忸怩不去,被逼不过躲到了列战英身后,跺着脚嚷:“将军您看,他们欺负人!”
列战英笑着起身,双臂伸直向着天空大大伸了个懒腰,说道:“你不舞我舞。立夏,去抱我的剑来!”
福伯原想着他刚刚伤愈,欲待开口劝阻,但几个年轻人都已欢呼雀跃着鼓掌,立夏更是一蹦三跳的早已蹿得没影了,摇了摇头终于没说话。
伴着长剑出鞘的声音,沈云亭五指一划,手下音律立变,如风雷聚,如江河涌,从方才的轻柔平和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列战英在溶溶月色下展开身形,和着琴声练起剑来——的确只能称为练剑。因为他不通音律,自然更不会剑舞,连舞剑也谈不上,一招一式大开大阖,沉稳朴实,没半点花腔。可是利刃破风,猎猎声响,自有一股可以直面千军万马的勇武。
沈云亭则不懂武艺,更从没上过战场,沙场狼烟连营点兵对他来说都是旁人口中零碎遥远的谈资。楚帝也不喜金戈杀伐之音,所以他从前很少弹奏这样的曲子。
可这时他们一个舞得痛快,一个弹得酣畅,本来大相径庭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个人竟出奇的合上了拍子。
待到列战英一套剑招堪堪使完,收势而立,沈云亭指下越拔越高似要破云而出直上九霄的琴韵也铮地一声停歇,好像最后一个巨浪拍碎在岸边乱石上,留下一片白色水花缓缓荡开。
一时间庭院中竟无人说话。
列战英在方才的琴曲中忆起往昔沙场驰骋的种种豪烈,只觉得胸中热血激荡,这一个月来被迫卧床的憋屈一扫而空,长长舒了一口气,大声道:“好琴!”
沈云亭仰头,见他负剑立于青空朗月之下,正满面笑容地望向自己。额上的汗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的双眼干净澄澈,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大概是受了那笑容感染,他也微笑起来。他轻轻的回答:“谢将军夸奖。”
列战英终于做了他得知沈云亭身世那天起就想做的事——他伸手重重拍了拍沈云亭消瘦的肩膀,朗声说:“咱们就别将军公子的客套了吧?你若不嫌弃,今后咱们兄弟相称!”
沈云亭一怔,心脏忽然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
风乍起,庭中的大榆树枝叶晃动,摇碎一地月影。
第二日列将军复职还朝,天还没亮便离府入宫了。沈云亭其实早早就醒了,可这时已知自己不是被赏给列战英的下人,没道理一大早巴巴的赶去和他见面送行,只好缩在被窝里装睡装到窗纸泛白才起来。
他来列府近两个月,除了头两天,几乎可说都是和列战英朝夕相对度过的。尤其两人同去集市“历险”之后,每日里弹琴聊天,几乎已成习惯。
现在列战英忽然不在府中了,他顿时变得无所事事,起身后发了会儿呆,拿出琴弹了一阵。弹着弹着莫名其妙的想起昨晚的月色和列战英的笑脸,心神一乱,指下连错了几个音符。
这种情形自他十三岁练琴练到手指出血后就很少出现了,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愈加烦乱,推开琴来到院中。立夏正在洒扫,小满在厨下帮手,府中人人都有事做,对比之下沈云亭便觉自己在此白吃白住,甚是不安。他不愿随便乱走动,就到了厨下,打算帮忙洗洗菜劈劈柴。谁知胖厨子和小满一齐如临大敌的将他推了出来,胖叔将头摇得两腮的r_ou_都在抖:“公子在府是客,怎能让您做这些活?不可不可!”小满更是认真无比的对他道:“公子这是抚琴的手,何等矜贵,做这些粗活弄伤了可怎么办?”
沈云亭无奈,只得回房,百无聊赖又胡思乱想的过了一日。到了晚膳时分他的饭食又被送到了屋里,他微感诧异,问道:“将军不回来用饭么?”
小满一边布置碗筷一边回道:“这个时候都没回来,那多半是不回来啦。将军就是这样,平日里一个月能有两三天在家里用晚饭就不错了。”
沈云亭的心骤然一沉,仿佛一整天的期待都落空了似的不是滋味。他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地不敢细想,更不敢让人看出端倪,轻咳一声掩饰道:“添两副碗筷,你们也坐下一起吃吧,只有咱们三个,就别拘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