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立刻侧耳对着他:“当真?是谁家的小姐?”
立夏挠挠头:“好像说是吏部方侍郎家的。”
小满c-h-a口道:“方侍郎家的小姐我知道,听说脾气可刁蛮啦。将军才不会娶她!”
“胡说什么?”小绿伸指点了她额头一下,“在背后胡乱议论人家小姐,规矩呢?”
小满捂着额头扁嘴:“我错了嘛。”
小绿无奈地摇摇头,又笑了:“你担什么心?李大人向陛下提,也要陛下肯答应才行。我还是那句话,陛下若是要逼将军成亲,早就给他指婚了,哪用等到今天?这金陵城里想要咱们将军做女婿的人还怕少吗?”
她大概都没注意到她言语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骄矜,其他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是有理由骄矜的。列战英是当朝三品云麾将军,执掌都城防卫,多年来深得圣心。而且刚过而立,真正的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满朝上下无论谁家与他结亲,都无疑是对仕途家声大有裨益之事。更何况对小姐们来说,列府上无高堂长辈,下无兄弟妯娌,过门就是执中馈做主的人,列将军又素有行止端正,x_ing格温厚的好名声——这样的夫婿,确乎是上上之选了。
立夏忽然捂着嘴呼呼地笑,小绿摸了他脑袋一下,奇道:“傻笑什么?”
立夏道:“咱们都在说小姐小姐的,可别忘了如今大梁男子和男子也可成亲。将军天天不是在巡防营就是在校场厮混,说不定早就有心上人了啦。”
小满瞪大眼睛:“有道理啊!将军那么崇拜陛下,学他一样心悦男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小绿莞尔:“又来胡说了,这也是学得来的?”顿了顿道:“不过将军的话,要真是心悦了他的哪位同袍,倒也不奇怪。”
彼时新婚制刚刚在金陵推行不过半年,绝大多数人虽然碍于今上不敢出言臧否,但仍觉得男子与男子成亲乃是匪夷所思之事,并不视之为解决终身大事的正途。
福伯这时就咳嗽一声:“我可还是盼着将军娶位贤淑温婉、知书达理的夫人进门,多生几个公子小姐才好。”
“我希望夫人能生个小小姐,到时我可以给她梳头,每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满其实是无所谓将军和男子还是女子成亲的,不过想到玉雪可爱的小姐,又觉得似乎还是娶个夫人好些。
立夏却偏要和她唱反调:“我喜欢小公子,我每天陪他玩,还能教他骑马。”
小满不屑道:“有将军在,哪里轮得到你教小公子骑马?就你那三脚猫的骑术。”
“行了行了,”小绿看二人又要开始斗嘴,制止道,“你俩被将军惯得整天就知道憨玩,哪里的夫人敢把公子小姐交给你们伺候?”她顿了顿又叹道:“等将军真娶了亲,咱们府里就不止这几个人了。你们也知其他朝廷大员府里是什么光景——若未来夫人的门第显赫,自己带来的陪嫁丫鬟r-u母都得一大帮,到时咱们可要拿出样子来,别叫人说一句列将军府中的下人没规矩。”
福伯赞同的点头:“将军成亲,陛下多半会另赐府邸。到时候深宅大院,少不得要再添伺候的人的。你们几个到时就都是府中的老人,一言一行,就不能像如今这么随x_ing咯。”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兴,没人注意到沈云亭已半晌没开过口,连放在琴弦上的手指也没挪动过。
小满颇为得意地笑道:“福伯,这我们都知道。我和立夏跟着沈公子学认字,已经认得好些个了。沈公子还交了我们简单的算术——等再过段时间,我自然也能独当一面,帮着小绿姐姐管事的。”
说到这她转头去找沈云亭求证:“沈公子还夸我学得快呢,对不对?”
沈云亭却似没听到她说话,呆呆地看着炉火。火光映着他面颊,旁人看不出那上面已毫无血色,小满轻推了他一下又唤:“沈公子?”
沈云亭这才怔怔转头,看着她又愣了片刻才道:“对不住,你说什么?”
小满道:“公子您怎么了?不舒服么?”
沈云亭定了定神,挤出个仓促的笑脸:“是有些……不舒服,恕我不陪各位了,我想先回房……”最后几个字已微微发颤,所以他说得极低。
小满顿时担心起来:“遭了,是不是刚才吹了风?医官又回家过年了……”
小绿也道:“叫大暑拿将军的名帖,到太医院请位御医来吧?”
沈云亭几乎是仓惶地用力摇头:“不必!……不必了,我大概是太困,回去睡一会儿就好。”说完站起身急匆匆地往外走,也不管小满立夏在后头唤他,踏出门槛松手门帘在身后落下就没命的狂奔起来。
他奔回房中,房中一片漆黑冰冷。他摸索着拿起火刀火石,可手抖得握不住,连打几下都没能点燃桌上的灯烛。小满和立夏也追到了,一左一右来到他身旁。立夏点亮了灯,这时没了炉火的晕染,沈云亭苍白的脸色便无所遁形,而且因为方才的奔跑他呼吸十分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直是生了重病的样子。小满一看便惊道:“公子!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沈云亭努力深呼吸,喘了几口气后伸手拉住要奔出去请太医的立夏,缓缓道:“大年夜里,就别劳烦太医了。我休息一晚,明日若还不舒服,一定去看大夫,行吗?”
小满和立夏犹豫着对望一眼,沈云亭已退到床边坐下,低声道:“你们回去守岁吧,我这里没事。”
小满听出他语气坚决,也不便违拗他的意愿硬要去请大夫,只得道:“公子也不能就这么睡下,屋里太冷,等我们去拿火盆和热水来。”
他俩出去后,沈云亭静静坐在床沿。方才狂奔而出的激烈情绪这时已经沉淀,只余一片空茫。
他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自己对列战英有了不该有的情愫,而他也一直清楚这份心思不会有结果,所以他从来不敢深想,也从没敢奢望什么。
或者是沈云亭素来软弱惯于自欺,也可能是一个人初尝情味,意中人又待他如此亲厚,换了谁都会很容易就被眼前的甜蜜所惑,闭目塞听的不去看现实,不去管以后。
——眼前的一切都刚刚好,一点都不需要改变。列战英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也好,两人一直这样兄弟相称也好,他只要每天能见他一面,和他说上几句话就足够了——直到方才听到小绿那句话。
将军总要成亲的。
总有一天列战英会牵着别人的手,与别人言笑晏晏神情亲密,这样的画面只是在脑中一晃而过,他的心已像被重重拧了一下,又酸又痛,又恐慌无措。
而接下来他们的七嘴八舌,更逼得他不得不去想:将军成亲后,自己这个外姓人,难道还一直在他府上白吃白住下去?
他很肯定列战英绝不会介意,自己就真的在他府上赖一辈子,他也不会有半句二话;
他甚至无端的相信,列战英将来的夫人也不会介意,因为列大哥中意的人,自然也是极好极善良慷慨的。
可是这样算什么呢?自己住在这里,算是个什么身份?
就像他们说的,将军成亲了,就会换一处庭院深深的大宅,到时列府会像所有的高官显贵之家一样,有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规矩。到时内眷有内眷的院落,家主有家主的居所,连仆从都分出三六九等,再不可能像今天一样,阖府人围坐一堆烤栗子守岁。
到那时他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列大哥和他的妻儿共进晚餐时,他应该坐在哪?
列大哥与他的妻子闲聊,讲述他过往故事时,陪他的孩子玩耍,教他们骑马s_h_è 箭,教他们读书写字时,他又该做什么?
在一旁弹琴吗?
不……
沈云亭闭上眼睛,被他紧紧攥住袖角已被他手心的冷汗浸透,又s-hi又冷的皱成一团,犹如他此刻的心。
他这才明白他之前的幸福完满不过是薄纸糊成的美梦,根本不需要谁来当头木奉喝,不需要什么醍醐灌顶,只要几句轻飘飘言者无心的家常闲话,就能让它碎成齑粉。
19.
小满和立夏很快带着热水、火盆和一应用物回来了。
沈云亭倚坐在床沿,安静的看着他们忙忙碌碌,配合地让他们服侍他盥洗,替他铺床展被,然后安静地躺下闭上眼。
小满他们以为他是真的不舒服,并且困了,做完这一切之后屏息敛气的轻轻放下床幔,合上房门退了出去。
屋内的温度因为窗下墙边的好几个火盆已经在慢慢回升,被褥温暖舒适,沈云亭张开双眼注视着帐顶卷舒的云纹,一夜未眠。
鞭炮声唤醒整个金陵,人人都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准备出门拜年。更多的人则打算早早到路边占个好位置等着瞻仰皇帝祭天的仪仗队伍——今年定然比往年更有看头,因为今年陛下新立了凤王。凤王如今是金陵乃至大梁的头号风云人物,无论心中怀中的是崇敬、好奇或是鄙夷,想要再次一睹他真容的百姓是非常多的,因此今年挤在御驾从禁宫至祭坛沿途的百姓也格外多。
列战英作为朝中重臣要跟着天子行祭天之礼,一套仪程闹下来就是半天。又肩负着京城防务,在送圣驾回宫后还要马不停蹄地四处巡视,监督指挥下属们疏散人群维持治安。并且人多拥挤处是非往往也多,时不时便有人因推挤发生口角,继而大打出手,因此巡防营的官兵将士们比平日还忙上十分。
列将军在外头忙碌,府中众人也并不清闲。一大早起就有无数同僚、袍泽弟兄及下属或派家下人或亲自登门拜年送上年礼。小绿扶着福伯一一应酬接待,还要抽时间依次去送礼回拜。小满立夏清早来看过沈云亭,见他除了脸带倦容之外并无异状,已然又恢复了平时的温文从容,也就信了他只是不惯熬夜累着了的说辞,服侍他起身梳洗后就到前院去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