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战英直忙到年初三过午才回府。初一夜里被蒙挚拖到府中吃饭,并以“你横竖没成亲家中又没人等你,大雪天里这么晚了赶回去做什么”为由,硬将他留在府中歇了一晚;初二下值后黎纲跑来相邀,说陛下和他们宗主今晚都会去苏宅,大家吃饺子喝酒热闹热闹,列战英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结果晚上萧景琰和梅长苏仗着第二日不上朝,索x_ing就留宿在苏宅,一群人闹到老晚,列战英都不知自己是几时喝多了睡过去的。
早晨醒来发现陛下和苏先生已经偷溜回宫,于是匆匆喝了碗醒酒汤,趁这个空回府沐浴更衣。
这两天中沈云亭几乎没出过房门,安安静静地呆在屋中,小满和立夏前来伺候,他也总是温和的笑着道:“我这里又没什么事,你们且去忙吧。”
他向来这样安静,最近也就只在列战英面前时话稍微多些,所以两个孩子全没察觉什么异样——他们甚至没注意到沈公子这两天来,似乎都没碰过他的琴。
列战英奔回府中,刚一进门就被众人众星拱月般违了起来。纵然福伯和小绿能做主处置大部分人情礼数往来的事务,但总还有他们不能做主的,需要问过家主。小满和立夏则是单纯的高兴将军回来了,就连厨子胖叔就跑来凑热闹:“将军,您吃早饭没有?要不要给您煮碗面?”
可是人群中不见沈云亭,列战英不禁微感奇怪:“云亭呢?”
小满抢着道:“公子在后院,大概还不知道将军您回来了,我去请他。”
列战英刚要说“不必”,就见沈云亭的身影已转过回廊缓缓向他走来,在离他一丈的距离站定了,微笑行礼:“大哥回府了。”
列战英忽然恍惚了片刻,无端端想起蒙挚说“你家中又没人等你”时,自己脑中似乎也晃过了这张笑脸?
随即便有些歉然——云亭不但是好朋友,也是自己府上的客人,他背井离乡来到大梁第一次过年,自己就把人晾在府中数天,未免也太失礼了。
他向着沈云亭走了两步,正要问他这个年过得如何,有没有和小满他们出去玩耍,一旁大暑禀道:“将军,热水备好了。”
列战英于是想起自己昨晚是和黎纲他们横七竖八地醉倒了睡在地上,满屋子人加上好几个火盆,难免一身臭汗,忽觉不该这样朝沈云亭跟前靠。顿住脚步道:“我先去洗个澡。”
沈云亭的微笑仿佛刻在了脸上:“大哥请便。”
列战英小跑着朝自己房间去,也不知心中那莫名的欣悦是从何而来,只是连脚步都不自觉十分轻快。他轻捷地跨过月门,忽又倒着跳回来,扭头喊道:“云亭,接着!”
手一扬,一个巴掌大的精致锦袋在空中划过一道绚丽的弧线,沈云亭听到他喊下意识的伸出双手,那锦袋就稳稳地落入了他掌中。
“太后做的梅花饴,寻常可吃不到的。”列战英颇有些得意地咧嘴一笑,朝他挥挥手迈进月门中。
时光在这没有阳光的寒冷冬日早晨凝住了一瞬。多年之后沈云亭都依然记得当时s-hi漉漉的青灰屋檐,庭中高树枯枝上挑着的一点白雪,和列战英那个少年一般明朗干净的笑容。
也是在那一瞬沈云亭终于做了决定,一个他惶惑犹豫徘徊踌躇了两天,千回百转的想了许久,却始终不敢做的决定。
列战英把自己收拾清爽,再出来寻沈云亭时,发现他还站在两人方才说话的地方,仿佛专程在等他。
“云亭,”列战英跑过去,“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也不嫌冷。”
沈云亭微笑着摇了摇头,列战英在他面前站住,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脑门也笑起来。
“糖好吃吗?”
“大哥,我……”
片刻的沉默后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口。
“你先说。”列战英道。
沈云亭这次竟然并不拘礼推辞,真就说道:“听说金陵的上元节灯会很热闹,大哥能……带我去看看么?”
列战英一楞,有些为难。巡防营在这些金吾不禁的节日夜晚总要留一个高阶统领值守,以防有什么事故发生而无人主持大局延误时机。他手下的副统领们都已成家,所以往常他总自告奋勇地担了这值守的差事,让下属能和家人好好过节。
今年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年前就已和下属们说好,这时要突然变卦,未免不大好意思。
可是沈云亭从来没开口跟他提过任何要求,他难得开了口,又是这么一个合情合理又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愿望,自己怎么能拒绝?
所以他只是迟疑了片刻就笑道:“好。”
沈云亭忽然垂眸郑重的向他行了个礼:“多谢大哥。”
列战英不解其意,伸手扶他:“这有什么可谢的?”
沈云亭不着痕迹的移开自己被他扶住的手臂,列战英正要再说什么,立夏从外院一溜的奔了过来,手中捧着两张名帖:“将军,沈大人和蔡大人来了。”
沈云亭退开一步:“大哥有事就去忙吧。云亭回房去了。”
列战英是真的很忙。公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是御前的红人,在朝中又一向人缘甚好,难免有许多推不开的应酬。接下来几日虽然没再夜不归宿,但每日赴宴归来也都很晚了。而据小满立夏说,沈公子这几日都是用过晚饭便早早歇下,两人竟数天没再见面——小满心细,注意到沈云亭吃得很少像是没胃口的样子,还不顾他反对请医官给他把过脉。但医官说脉息并无异样,或者是节下饭食较为荤腥油腻,有些不克化,吃清淡些养几日就好了。
列战英听了虽有点担心,但也不便大晚上的去扰人清梦,只能叮嘱小满他们多加留意,细心服侍罢了。
这一日列战英回府甚早,却是同着今上和凤王一起回来的。阖府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急急忙忙从宅子的各个方向跑出来迎驾。不过好在这已不是陛下第一次不派人通传就突然驾临,所以大家忙归忙,倒不怎么恐慌。
沈云亭再见梅长苏,只觉果真一切冥冥中都有定数,他刚刚下定决心要离开列府,正在思忖怎么去请求凤王同意,凤王这就驾临了——在沈云亭想来,他是凤王命列战英带回府中的,那离开自然也应该得他准许。而他要见入宫见凤王,那必然要通过列战英。可离开列府这事……他心底也不知为何,就想越晚告诉列战英越好。
大概是猜到他一定会恳切的挽留,怕自己好容易积起来的勇气被他几句话就打消——若是先求得了凤王的旨意,那仿佛就势在必行,再怎样也不能反悔了。
现在梅长苏就在眼前,他只需找个能单独与他说几句话的机会就行。可一想到随着这几句话,他的生活将要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便禁不住又是紧张又是惶恐,将要与列战英分离的巨大痛楚和将要踏入全新未知世界的一丝丝兴奋裹在一起在心中翻天覆地,搅得他头晕脑胀六神无主,连平日对萧景琰的惧怕都忘了,默然立在一边,手心中全是冷汗。
梅长苏坐定后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微笑道:“陛下和我是来串门的,就不必拘礼了,战英和沈公子都坐。”
两人谢恩坐下,梅长苏便问沈云亭几句第一次在大梁过年可还习惯,又和他聊了几句南楚新年的习俗。沈云亭心中有事,低头诺诺地答非所问,看在萧景琰眼里倒是和上回如出一辙的神魂颠倒。
梁帝陛下腹中泛酸,脸上却无论如何不好表现出来,只好调开目光东看西看,一眼瞥见侍立一旁的福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模样,禁不住哭笑不得——这些年他驾临列府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自问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言行,为何这位老人家还是这么怕他?
他知道福伯是列战英府上的老家人,当年列父战死,他把列战英留在自己府中教养,列府中的其余仆佣丫鬟都给了银子让他们各寻出路,只有福伯既不要银子,也不肯走,定要守着列家的祖宅。他对忠义之人向来敬重,于是加意和颜悦色地对他道:“福伯也请坐吧。”
福伯惊愕之余愈发惶恐,抖抖颤颤地说着“谢陛下隆恩”行礼坐下,就听皇帝陛下问他:“老人家今年高寿了?”连忙躬身道:“回禀陛下,小人七十有六啦。”萧景琰微笑道:“身子还硬朗?”
“托陛下的洪福,还能吃能睡。”
其实他对萧景琰的恐惧没什么理由,不过是出于百姓对天子本能的敬畏——比起不谙世事的小满他们,他是亲见过何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景象的,所以这份敬畏难免更加深重些。
这时见总是威严肃穆的皇上竟笑着和自己说话,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很俊朗好看,一点都不吓人,心中稍定。余光又瞥见凤王已停了和沈公子的交谈,也面带微笑地看过来,畏惧又减了三分。
畏惧一减,立时便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挂怀的将军的终身大事。真开口求萧景琰赐婚他是不敢的,何况也不合规矩身份,但老人家自有老人家的智慧——不能直言相求,转弯抹角的提一句还不行吗?
于是咳嗽几声,又颤巍巍地叹道:“就是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但盼在闭眼前能见到将军成家,这辈子也就够咯。”
列战英万没料到福伯真敢在陛下面前提这事,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急忙c-h-a口:“福伯,大年下的您说什么闭眼呢!”
梅长苏已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老人家这是在求陛下给列将军赐婚?”
列战英更是大惊,生怕他家陛下听了苏先生一句话就真要给他赐婚,急道:“先生,您别……陛下,臣还不想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