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没呆太久便出宫了,皇上在御书房多留了一会儿,宣了吏部尚书和中书令来,下达了册封苏哲的旨意后,这新朝的第一天就算平静无波地结束了。
第二天除了没再宣召客卿入宫之外,几乎是第一天的翻版。新皇在天不亮的时候起身,习武一个时辰,用早膳,去慈宁宫请安,回养居殿看折子看文书,用午膳,继续看折子看文书,用晚膳,接着看折子看文书。整整一天,养居殿安静得落针可闻。虽然皇帝压根没分心抬眼关注过片刻周围的情形,但往来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不自觉地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易盛屡次想要劝皇帝休息片刻,用点果点之类,但看着年轻天子眉心间犹如刻上去的纹路,硬是没敢上去啰嗦。直到亥时过半,易盛正在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要上前劝陛下就寝了,就见皇帝心有灵犀地抬眼看了看屋角的漏壶,放下文书站起身,自动自觉地洗洗睡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时日一天天过得飞快,易公公前朝后宫的伴了几个月的圣驾,得出个结论——
今上表现出的克勤克俭是永久的还是暂时的不好说,但起码可以肯定他目前如今眼下对后宫中那些饮食起居的j-i毛蒜皮是不在意的。不在意一日三餐吃什么,不在意什么时辰点什么香,不在意哪个小宫女更俊秀哪个小太监更伶俐,他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后宫空得不成体统。
因为他实在太忙。新旧更迭,本就千头万绪,再加上大梁刚刚经过一场席卷四境的战火洗礼,虽然大获全胜得堪称迅捷,但战后那许多手尾——易盛光是立在皇帝身后半懂不懂的听都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理解r_ou_体凡胎的活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同时处理cao心这么多事。
幸好以中书舍人苏哲为首的一班臣子十分得用,能献策能出力,才没让皇上刚登基就累出个好歹来。
——没错,以苏舍人为首。
苏舍人虽然只是个五品,在常在御书房议事的一干重臣中算是品级最低的,但谁也不敢因此而低看他一眼。毕竟哪怕是三公九卿,时常蒙召单独入对,隔三差五就留在宫中用膳这种殊荣也不是个个都享受过的。
而易公公作为天子的贴身内侍,看到的知道的东西比旁人更多一些,因此也比谁都确信,当朝第一宠臣非苏大人莫属。
皇上待他不仅仅是信任倚重,完全可以称得上关怀备至,有时周到得……简直有些琐碎了。
就拿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一众宫人来说,这几个月下来对皇上本人的喜好没多少深刻的了解,但对苏大人爱喝什么茶,爱吃什么菜倒是很有心得了。
而且皇上宁可自己穿单衣还热得额头见汗,也绝不肯让体弱的苏大人受一点寒。
这样的恩宠,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听说苏大人当年身患沉珂还进京匡助今上,为他下过大狱上过前线,还险险死在战场上。如今入了朝,也算是鞠躬尽瘁,是不是真有麒麟之才易盛不敢说,不过单凭人家能拿出六万银子来赈济灾民,易公公就觉得皇上偏宠他一些是应该的。
所以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皇上再一次留苏大人在宫中用晚膳,还把人带回了养居殿,易盛本来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皇上传了酒,又照例屏退了宫人,易盛依然不觉得意外。苏大人是皇上故旧心腹,两人议事时屏退下人早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况此时皇上cao劳了一天,就算没什么秘事要议,单是君臣对饮,想必也愿意放松一点随意一点,不喜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所以易公公打点好一切就安安心心地领人退了出去,袖着手站在殿前檐下看雨吹风。
对于皇上偏宠苏大人这一点,旁人怎么想的他不管,反正他是很喜闻乐见的。因为这说明皇上重情重义,一个重情重义的皇帝,对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来说,当然比能干脆利落鸟尽弓藏的那种好多了。
就不知这份恩宠,能在帝王心术和朝堂制衡之道下持续多久。
正这么想着,殿内隐隐传出一声什么破碎的声响,大概是打了个碗?易盛竖起耳朵听着,可等了半天没等到皇上唤人,他也不敢自作主张地遣人入内查看收拾,只好继续站着吹风。
可直到风停雨住,天色尽墨,眼看着宫门要落锁了,皇上和苏大人这顿饭居然还没吃完。
易公公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从虚掩的门缝眯眼看看,发现里头的灯烛不知何时竟全都灭了!
这是怎么说的?方才那声响动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该不该进去瞧瞧?
可是皇上曾有严令,他和苏大人独处时有天大的事也不准擅入啊。
易公公在门前不知所措的转了两圈,凑着门缝低低唤了声“皇上”,毫无意外地石沉大海。
陛下……不会出什么事吧?
按说不能,苏大人体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皇上可是天天习武之人。
可听说苏大人入朝前是什么江湖帮派的宗主,万一他会什么神秘的功法呢?万一他在酒菜中下毒……
呸呸呸!苏大人好端端地谋害皇上干什么?易公公惊觉自己思绪乱跑得有些离谱,忙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小心翼翼地将嘴凑到门边准备提高些音量再喊时,忽然听到皇上唤人的声音。
仿佛就在这大门后头似的,格外的近,把易公公吓得险些蹿起来。连忙躬身进去时,发现皇上果然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压低声音命他们备水沐浴。
易公公先借着殿外灯笼的光看清了皇上只披着件外袍,腰带随意松松系着,脑中才反应过来这时候“传水”意味着什么,一瞬间下巴险些砸在脚背上。
皇上和苏大人……?!
我的老天佛祖玉皇大帝啊……
2.
幸好易公公也算三朝元老,见多识广,心中再怎么惊涛骇浪,面上还是镇定如恒地转头吩咐小太监宫女去备水。
浴桶很快备好抬入内殿,宫女又点亮几盏灯烛。龙床锦帐低垂,严丝合缝地掩着里头的人。床边放着苏大人的衣物,空气中一丝隐隐的腥膻味道敲钉转角地证实着这里方才发生过什么。
不知是不是抬浴桶的小太监脚步略重了些,龙床/上的人似乎被惊扰了,半句模糊的呓语中夹杂着床褥窸窣轻响,大概是翻了个身。一只指掌修/长,在烛/光下看来素白如玉的手从锦帐的缝隙中露/出一半,垂在床边。
本就守在龙床边的皇上立刻弯下腰去,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手,轻轻塞回锦帐中去。随即低声吩咐:“都出去。”
易公公心中继续惊涛骇浪,躬身领人退出,退了一半,皇上忽然又喊住他:“让养居殿伺候的人都到门口候着,朕有话交代。”
易盛半个字也不敢多问,遵旨把养居殿当值不当值的宫人全都召集齐了,雁翅列于阶前恭候。一炷香时分后,皇上自己拉开殿门出来了。或者是因为即刻就要就寝,他也没费心把衣袍整好,仍是随意披着。头发散在肩头,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褪去了帝王的端严冷肃,而多了几分众人从未见过的洒脱落拓。几个小宫女莫名的红了脸,不敢抬起头来,而一向几乎没正眼看过她们的皇帝,这时却默不作声地挨个打量过去,好像要将在场所有人的模样记在心里。
“朕身边伺候的人,不用多伶俐能干,只要老实本分,管得住自己的嘴。”漫长得让所有宫人背心出汗的沉默之后,皇上沉着声音开口,“苏先生是我/朝中肱骨重臣。你们从前如何待他,今后还是一样。朕若听到半句轻慢议论他的言语,都要着落在你们身上。”
他顿了顿,视线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落在易盛身上:“易总管,听明白了?”
易盛一凛,立刻撩/起袍摆跪了下去:“臣,明白!臣遵旨!”
皇帝这才脸色稍歧:“平身吧。进去收拾收拾,动作轻点。”
伺候完皇帝熄灯就寝,易公公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长吁了一口气,仍然有些茫然。他身在这个位置,早就知道类似的宫闱秘事天子y-in私他是避不开的,可今/晚实在有些措手不及。
数月来表现得清心寡欲,除了国事对什么都没大兴趣的皇上,居然和臣子有染?
那看起来清风明月,一派君子风骨的苏大人,居然会爬龙床?
这真是……知人知面,易公公默默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横竖轮不到我多嘴。就不知皇上和苏大人,这是头一遭,还是暗通款曲已久?
恐怕是头一遭,否则皇上正当壮年,哪能忍得住几个月不召幸苏大人。
等等,皇上几个月没召幸任何人,今/晚该不会是……一时酒后乱/x_ing憋不住,强了苏大人吧?那苏大人他……
唉……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只怕读书人气x_ing大,明早起来寻死觅活的可怎么办?自己还得做好准备,绝不能出乱子啊——易公公把自己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嚼碎咽下,把思绪拉回自己的“本分”上。
可惜了易公公半宿没睡的未雨绸缪。第二日皇上比以往醒得还早些,唤人进去伺候梳洗时,苏大人竟也起了,并且衣袍整齐。他似乎确是有些赧然,眼睑半垂着没看任何人。但依然温和有礼地向服侍他梳洗的宫人低声道谢,举动也没半点失措。离易公公设想的“悲愤欲死”、“公然翻/脸顶撞皇上”的反应差着十万八千里。
相比起苏大人的泰然从容,皇上的表现反倒显得十分古怪,自己不去梳洗更/衣,坐在一旁盯着苏大人看,盯得给苏大人梳头的小宫女手都快要发/抖了。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易盛肯定自己看到了他眼中快要溢出的笑意——龙心大悦啊这是。
易盛愈发肯定了自己关于“头一遭”的猜测。一旁捧着东西等着皇上的宫人不敢上前催促,只好不知所措地一眼一眼偷瞥总管。可易盛又哪里知道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做才妥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