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名叫邓六,在芸娘酒坊对过开r_ou_铺的。他三十出头,是个鳏夫,倾慕芸娘已久,也曾央媒人上门提过两次亲,但都被拒绝了。他在没有酒壮胆的时候,基本可以算是世人眼中的老实人,被拒绝了也不敢如何,平日出来进去地碰上芸娘,也只敢陪着笑脸不尴不尬地招呼一声。芸娘也当他是老实人,拒绝了他几次见他仍是客气有礼,又想大家街坊邻居,不必弄得太僵,所以一向对他也算和颜悦色。
所以他其实从未死心,始终觉得芸娘是对自己有意思的。不过是现在年轻貌美还有些傲气,但她一个寡妇,再过两年嫁不出去,自然就会嫁给自己——一个卖r_ou_一个卖酒,可不是天作之合?
后来义学开张,他接了供应猪r_ou_的生意,和芸娘又多了一重交集。他愈发觉得有希望,时常借故生端地与芸娘同一天去送货。
年前最后一次送货,芸娘先走了一步,他到时正看到芸娘将一块绣花绢帕递给一个义学中的孩子,又塞给他几块糕饼和几个铜钱,听到一句“一定交给沈先生”。
邓六只觉遭了晴天霹雳,恨得牙痒,整个年节下便躲在家中狂饮烂醉,对芸娘和义学中那小白脸的怨恨一日比一日重。
谁知无巧不成书,他今日下午宿醉醒来,居然记得要去送r_ou_。送r_ou_出来便看到芸娘和沈云亭并肩离去,他这时已经又喝得半醉,素日来的怨愤一股脑的涌上头,他想也不想,扔下推r_ou_来的板车,拔起c-h-a在上头的一把剔骨尖刀便跟了上去。
越快到上墟市,路上的行人越多,接踵摩肩,十分拥挤。芸娘忽然被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沈云亭连忙伸手扶住,待她站稳后便即刻缩手,芸娘理了理发鬓,刚说了声“多谢”,就听一声大吼:“狗男女!老子宰了你们!”
两人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就见一人举着明晃晃的尖刀搡开挡路的人向他们扑来。沈云亭大惊之下不及细想,一把将芸娘推开,自己再要躲却哪来得及,在芸娘的尖叫声中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扑到跟前,将尖刀“噗”地扎进了他的胸膛。
30.
梅长苏一行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人群喧嚷,夹着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杀人啦!救命啊!救命!”
几人脚步同时一顿,蒙挚将妻子轻轻推到身前,自己错后一步,飞流也不知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和蒙挚一前一后,不动声色的将其余人护在中间。
萧景琰对列战英轻轻一扬下巴:“去看看。”后者躬身领命,分开人群挤了过去。
前头街道正当间,一个女子半跪在地抱着一个男子正在边哭边喊,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个人影在踉跄狂奔,受了惊吓的行人一时还没围拢,所以列战英很容易就一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云亭!!”
后头几人听见这一嗓子,再顾不得谨慎小心,一齐奔了过来,正看到列战英一把将那受伤的人从那女子怀中抢过来,抖着声音又唤了声“云亭?”
几人也看清了受伤的人正是沈云亭,胸口赫然c-h-a着一柄尖刀,伤口旁湮开了海碗大的一滩血迹,不禁相顾失色。
沈云亭倒没昏过去,只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捅刀,大受惊吓,再加上伤口疼痛,一低头瞧见一大片血色,整个人都懵了。腿软得站不住,不由自主地往下出溜,同样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芸娘扶不住他,反被他拖得坐下了。
他又惊慌又茫然地想:“我这是要死了吗?”忽然被人挪动,触痛伤口,不禁“呃”地一声痛呼,紧接着就看到列战英的脸。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还以为是临死前出现幻觉,于是十分伤感地呆呆凝视他,心想:再过一会儿就再看不到他了……不知他在灯会等不到我,会不会担心?知道我死了之后,又会不会伤心?”
列战英看到那c-h-a在左胸的尖刀,再看他神情呆滞双眼无神的模样,只觉浑身血液逆流,手脚一阵阵发冷。他在战场上无数次见过袍泽受伤,他自己也受过无数次的伤,却从来没有这么惊惶害怕过。
“云亭?云亭没事的,没事,不怕……”他嘴上这么念叨着,也不知是在叫谁不怕,但却连拔出凶器查看下伤口的勇气都没有。
这时其余几人都已抢到近前,蒙挚先运指如飞,点了沈云亭胸口几处大x_u_e止血。梅长苏低头查看沈云亭的伤,沉吟片刻,瞥了与沈云亭四目相对显已物我两忘的列战英一眼,退开一步长叹一声。
列战英立刻向他看来:“先生,他、他没事吧?”
“先救人要紧,”梅长苏蹙眉不答,满面凝重地唤过飞流,在他手中塞了些银两,说道,“去找最近的药铺医馆,务必请个大夫过来。客气些。”
飞流点点头,足尖一顿,倏地从正围拢过来的人群头顶上掠过,在阵阵惊呼声中请大夫去了。
列战英一颗心直沉下去,战战兢兢又喊了声“先生?”
梅长苏避开他的目光,面露不忍之色,低声道:“伤在心口,怕是……总之你、你问问他还有什么没完成的要紧事吧。”
列战英脸色变得惨白,眼圈却开始泛红。梅长苏在他心目中一向不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既如此说了,那沈云亭恐怕是真的……
他呆呆转回视线去看怀里的沈云亭,心疼得仿佛马上就要裂开,神智昏乱中压根没注意到蒙挚诧异地看向梅长苏,刚说了个“不”字就被后者杀j-i抹脖似的一个眼神给止了回去,无奈地摇头不语了。
萧景琰站在梅长苏侧后一步,没留意梅长苏和蒙挚的眼神交流。梅长苏既查看了伤口,说情形不乐观,他自然也不疑有他,只看着列战英心下怃然——他几乎是立刻就肯定了,这傻小子对沈云亭其实早已情根深种,可惜他尚不自知,几个时辰前还在苦恼纠结什么“兄弟情义”。
沈云亭这时自然已经发觉眼前一切不是幻觉,列战英是真的赶来了,自己真的靠在他怀里。而凤王殿下说……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他不禁有些难过,自己才刚刚过了一年好日子,还没看到葛磐他们长大成人,离开义学一展抱负。年前叫他们温的书写的字,也不知他们听话照做没有?但迎着列战英凝视的目光,又有些欣慰——临死前能见他最后一面,能死在他怀里,也足以瞑目了。
“列大哥,”沈云亭一开口,胸口伤处便有些痛,于是声音也比平时轻了许多,“别难过……”
列战英用力咬牙:“嗯,不难过。你撑着点,大夫马上就来了。”
沈云亭微微摇头:“生死有命,我、总算堂堂正正地活过了,也就够了……”
列战英粗声道:“胡说!什么就够了!你才多大,还有多少事没做?你还没成亲,你还没……”他哽了一下,已经快要压不住声线,“你还没告诉大哥你的心上人是谁,怎么能就此、就此……”
沈云亭苍白的脸上泛起红云,一只手按在列战英手臂上,用力攥住了他的袖子,将“余生”的勇气都聚集起来说出两个字:
“是你”。
可刚说完他就后悔了。他想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何必还说出来扰乱列战英心神呢?列战英对他有意,知道了不过徒增伤心;列战英若是对他没那个意思,也不过让他为难甚至内疚。
于是又急急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没想你对我、对我……真的,你不用往心里去,就当我、我临死前说胡话……”
列战英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傻子、你这个傻子……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我对你……我对你、也是一样的啊!”
沈云亭愣住,只有在最深的梦境里才敢肖想的情景成真,但这一刻他竟是后悔多过高兴——他若是不那么胆怯懦弱,早些说出自己的心意就好了。那样的话,即使他今天仍躲不过一死,至少两人也能享这一年两情相悦的快活。
可现在……自己要累得他伤心了。
他抬起手,擦掉列战英脸上的泪痕,说道:“对不住,我该早些告诉你的。”顿了顿勉力扯出个笑容,“我走之后,你别立刻忘了我,可也别伤心太久。就到明年今日,行吗?将来、将来会有比我更好的人,和你在一起,你记得带他到我坟前,让我看看……”说到这他又摇头,“还是不必了,我怕我会小气难过。”
列战英攥住他的手,巨大的悲痛和后悔仿佛浪潮将他淹没,他明明已经猜出沈云亭的心思,却为什么要婆婆妈妈地犹豫不决?他若能果决一些,勇敢一些,哪怕只早一天回应沈云亭,今天沈云亭就根本不会独自前往灯会,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归根到底,是自己害了他。
“不会有……不会有比你好的人了,不会……”列战英缓缓摇头,“我才该说对不住,我……”后面的话再也难以为继,他深深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沈云亭颈边。
这个时候才来对他山盟海誓,才告诉他自己这辈子非他不可又有什么用呢?
可笑他刚刚还在纠结,没有历经生死的情爱算不算真心,能不能持久,此刻他却只想重重抽自己几个耳光——他现在愿付出一切,来换和沈云亭一起平平淡淡度过余生,可是……还有机会么?
“云亭,你别死,别死好吗?”他走投无路,只好去对沈云亭提这不可理喻的要求,“我们还有好多事没一起做过……我还想听你弹琴,我还想教你骑马……你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