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不忍猝听的别开了脸。至爱之人即将在自己怀里逝去的痛楚没谁比他了解得更深刻。而比天人永隔更惨痛的,大概就是死别在即,两人心中却充满了悔痛和遗憾——要是早些互明心意就好了,要是早些珍惜那些相伴共对的时光就好了,要是一切可以重来,让人能将犯过的错都抹去,就好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找到了梅长苏的手紧紧握住。
梅长苏感到他手心中满是冷汗,诧异地回眸看来,正对上蒙挚用力瞪过来的一眼。
原来蒙夫人已被这一幕弄得肝肠寸断,将脸藏在夫君肩膀上默默垂泪,蒙挚只得一边拍着夫人的背以示安慰,一边用眼神质问那不知在搞什么鬼的家伙。
梅长苏摸摸鼻子,也觉得事情有些超乎他的想象,看列战英和沈云亭伤心欲绝成那样,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咳嗽一声正想说几句话往回圆一圆,人群外忽又传来s_ao动——
原来是飞流带着大夫回来了。
飞流不耐烦从此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中挤进来,干脆拎着大夫又从人头顶上“飞”了过来。
大夫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肥肥白白的圆脸蛋平日看来想必是一团和气的,这时却已惊得面无人色,双手紧紧抱着一个药箱,落地后飞流一松手,他就顺势软着腿跪了下来,口中颤声直呼:“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梅长苏连忙过去扶起,温言道:“大夫对不住,舍弟救人心切,让您受惊了。”
飞流在旁小声嘀咕:“说了、‘请、劳驾’的!”
那大夫见梅长苏温文尔雅,看着确实不像歹人,惊魂稍定,哆哆嗦嗦地四下打量。梅长苏稍稍侧身,说道:“容小可稍后告罪。伤者在这,请您赶紧看一看。”
大夫坐馆多年,其实也见过不少急得风风火火的病人家属,一瞥眼也见躺在地上那位公子胸口c-h-a了把刀,旁边一滩血,还有个公子抱着他在哭,果然是人命关天,便也理解了带自己“飞”过来那俊俏小哥的急切。看梅长苏又这么客气有礼,大度道:“关心则乱,在下省得。”说着几步跨到沈云亭身旁,开始给他检查伤口。
列战英见大夫来了,抱着一线希望将胳膊伸长了些,方便大夫查看,红透的双眼紧盯着大夫的胖脸,生怕从他口中听到“节哀顺变”的话。
沈云亭却仍一瞬不瞬的盯着他,连眼角都没瞥大夫一下。
大夫动作十分麻利,从药箱中取出剪刀,连剪带撕地弄开伤口旁的衣物,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皮r_ou_伤。”
列战英瞪大双眼:“什……”
大夫已接着道:“你抱紧他啊。”又对沈云亭道:“可能会有点疼,公子忍一忍。”说着干脆利落地一伸手,将刀拔了出来。
少量的血随着涌出,大夫取过药箱中专用来消毒的烧酒,朝伤口上一浇,沈云亭痛哼一声,大夫另一只手已立即拿棉纱将伤口旁稀释的血水擦拭干净,又拿出瓶药粉倒在伤口上,又用一团棉纱盖住。最后取出一条绷带,对列战英道:“你托着他些。”
列战英呆呆照做,大夫将沈云亭衣服一层层解开,探手进去,对他说声“胳膊抬一抬”,绷带三下五除二在他胸前牢牢缠了几圈,末了还极细心地替他将衣襟拉拢,拍拍手道:“好啦。”
他这一套动作简直堪称行云流水,跟那胖胖的身形毫不相符,围观众人啧啧称赞,连梅长苏都夸了句“庖丁解牛,亦不过如此”。
胖大夫脸带矜持的微笑,先向发出赞叹声的路人点头致意,才对兀自呆若木j-i的列战英道:“天冷,替他盖件衣服,赶紧回府休息吧。”
列战英茫然道:“大夫……这就完了?他的伤、就……?”
大夫善解人意地拍拍他肩膀,又重复了一次:“不妨事啦,皮r_ou_伤而已。公子想是不常见血,被吓着了吧?”
“……”战功赫赫曾于沙场上斩敌无数的云麾将军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夫,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云亭也很不知所措,讷讷道:“……怎么会?我还以为……以为……”
大夫只道是伤者不放心自己伤势,耐心地解释道:“你看啊,这是屠户用来剔r_ou_的小刀,刀刃不长,行凶的人想必也不是江湖高手,手上力道虚浮——甚至扎到r_ou_上就歪了,锋刃是有点斜着进去的。再加上公子的冬衣厚实,所以只刺破皮r_ou_,没伤及脏腑。血止得也及时,保准公子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不必担心。”他说着十分感叹的摇头,“不过怎么会当街被人杀伤,公子要赶紧报官才是。”
沈云亭呆呆地听着,却半个字都没听进耳朵,反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列战英的双臂兀自半扶半抱的托着他,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交代遗言”时说了多少丢人的话……
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
31.
胖大夫尽完医者的责任,笑眯眯地开始收拾药箱准备功成身退,浑然不知自己方才打破了一场凄美的“死别”,弄得两个当事人十分不知所措。
梅长苏含笑上前道谢,又夸了几句“好医术”,大夫心满意足地和他拱手作别,挤出围观的人群时还有人追着他问“大夫贵姓?”“在哪家医馆坐堂?”
列战英和沈云亭两张脸已经红得堪比孩子身上的红棉袄,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列战英两条胳膊直挺挺的杵着,心里是很想将“死里逃生”的沈云亭抱紧一点,可又不敢,大正月傍晚的风地里硬是把自己为难出一背脊外加一脑门的热汗。沈云亭自觉还这样赖在人怀里简直不知廉耻,可奈何心跳气促,头晕脚软,浑身无力,一时竟然动不了,只好垂着眼睑屏住呼吸,险些憋得真晕过去。
梅长苏在旁看得有趣,故意不去打扰二人,绕过他们先向跪坐一旁的芸娘走去。
芸娘先是眼睁睁看着沈云亭中刀倒下,已自吓得魂飞魄散,列战英突然从天而降一把抢过沈云亭,又受一次惊吓。随即发现来人和沈公子似是熟识,后头还跟了几位。她本已六神无主,见沈云亭的朋友到来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来人之一说沈云亭伤在心口,怕是好不了了,才止住的眼泪顿时又涌了出来。紧接着又从抱着沈云亭那人和他的对话中听出眼前这位正是沈云亭“心中之人”。
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旁听他二人互诉情钟,想起亡夫,哭得直是肝肠寸断,边哭边恨自己多事,为何要叫沈公子同行以至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而且沈公子方才面对尖刀,还先将她推开,他人这么好,自己却害得他和他的心上人就要天人永隔了。
忽然大夫来了,又说沈云亭只是皮r_ou_伤,没大碍?
芸娘这两刻钟内经历的跌宕起伏已经超出了她过去二十多年的总和,最后看着沈公子和那位抱着他不撒手的小哥红着脸互相偷瞥陷入茫然——
沈公子真的没事?
我要不要问一句?
还是算了,不要打扰他们。
那我先走……还是再等等?
好尴尬啊……
梅长苏走到近前,就见这位姑娘双眼已哭肿了,精致的妆容也被泪水淋花,此刻正眨巴着双眼,一副仍没回神的模样。
梅长苏弯下腰,温言细语地道:“姑娘没事吧?”
芸娘一抬眼皮,脸顿时也红了——方才惊吓之余没顾得细看,原来沈公子这位朋友原来生得这么清俊!
芸娘连忙起身,整了整裙摆,低头用绢帕擦拭自己脸颊,细声道:“没事。”
“方才是姑娘在呼救?”梅长苏的语气依旧和煦如春风,“我们是沈公子的朋友,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芸娘被他一语惊醒梦中人,直跳起来,急道:“邓六!是邓六杀伤沈公子的!我得快去报官,别叫他跑了……”
梅长苏微笑道:“姑娘莫急,跑不了的。敢问邓六是什么人?姑娘识得他?”
芸娘脸现尴尬愧疚之色,但也不隐瞒,将邓六的身份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道:“说起来这都是我不好,素日还道这凶徒是老实人,谁知他……是我连累了沈公子,沈公子的所有伤药费我愿一力承当,其余还有什么需要的我也……”
梅长苏语气温和的打断了她:“姑娘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那凶徒的错,与姑娘有什么干系。”扭头将飞流叫到身边,又道:“巡防营今晚忙得很,咱们就先不给人添麻烦了。劳烦姑娘详细说下那邓六家住哪里,大概样貌。”
芸娘方才见到飞流单手拎着个快有他两倍宽的胖子从人头上跳过来,早已将梅长苏一行当成了武林高手,这时一边暗自嘀咕看不出沈公子还认识江湖中人,一边仔仔细细的将邓六的形貌描述了一遍。
梅长苏听完后对飞流道:“去吧,找到后将人带到京兆衙门。让高升先把人收监,明日我自会派人跟他细说。”
飞流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了街边檐下的彩灯一眼,梅长苏摸了摸他头发笑道:“然后到灯会找苏哥哥,好吗?”
“嗯!”
芸娘看着这冷若冰霜的少年露出个与他年龄气质皆极不相符的笑容,又从人群上方“飞”了出去,这次直接上了路旁房檐,几个起落便隐没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中。
芸娘心中惊诧,不止是因为这飞檐走壁的身手——她原以为梅长苏是命手下去给沈云亭报仇,谁知竟是替捕快和巡防营抓人?听梅长苏那口吻,仿佛不但与金陵的父母官大老爷相熟,而且……还隐隐然有位居其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