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亭脸上冒着热气,顶着梅长苏笑吟吟的目光从列战英手里接过礼物,心中嘟囔“你都跟阖府宣布我们要成亲了,还提什么亲”——可琴匣盖子一推开,他的眼珠子立刻凝住不动了。
后来列将军回忆自己一生一次的提亲经历,觉得相比陛下费心攒了多年东珠,还要凭武力打进江左盟实在是既轻松又顺利。想来大半要归功于极具分量的媒人和礼物。
……实际上,大媒和礼物的存在感好像都有点强得过分了,以至于列将军当时感受到了一丝丝微妙的……冷落。
因为沈云亭看到那琴之后的大约一刻钟内,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双眼放光地只顾着和梅长苏讲论。而他只听懂了那琴的名叫“鸣岐”,如他所料是个了不得稀罕物,其余什么“梅花断”“冰纹”,又是什么“龙池”“凤沼”“五音五行”之类古怪的词,他就全然两眼一抹黑了。
所幸知情识趣的苏先生在他开始犯困之前结束了这番讲论,微笑道:“你们聊聊,我去找掌院先生商议点事情。”
梅长苏离开后,义学小小的花厅中气氛仿佛一瞬间就微妙起来。
沈云亭和列战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向对方走近两步,耳热心跳,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
最终列战英停在沈云亭身前一尺之遥,一抬手臂就能拥抱的距离,却只悄声问了句废话:“那琴,喜欢吗?”
沈云亭点头,也小声回答:“就只太贵重了,实在受之有愧。”
“苏先生说送给你是宝剑赠烈士,不用和他客气,”列战英咧嘴笑,又小心翼翼地看他,“你先前说过不想再弹琴了,我还担心……”
沈云亭微笑摇头:“可你不是说……今后还想听我弹琴?”
列战英终于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他,沈云亭一怔之后浑身僵硬着,一点点抬起手臂回抱。
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一点也不紧密,他们的前襟甚至都没贴到一起,以至于多年后沈云亭都不记得当时的触感,只记住了两颗心一起狂跳发出的声音。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列战英轻声说:“我还说要教你骑马,天气暖和了咱们就去。”
“嗯。”
花厅中的絮语越来越低,厅外早春的微风拂过,光秃秃的枝条上不知何时偷偷鼓起了新芽。
梅长苏在依旧料峭的带着寒梅清香的风中缓步踱到书声琅琅的课室外,找到了正给孩子们讲书的掌院老先生。
老先生听闻凤王来此是为给小沈提亲,心中十分欣慰,暗想是哪家的小姐有这么大的面子。直到收到喜帖才恍然大悟,惊愕了许久之后痛心疾首地意识到:世道真的变了。
但成亲那日老先生还是和义学中其他收到喜帖的同僚一起去道贺了。因为他虽不赞同男子和男子成亲这样悖逆y-in阳之事,但又担心沈云亭和朝廷三品大员成亲本就身份悬殊,他这方道贺的亲友太少,恐他被人看低耻笑。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只说当日梅长苏请掌院陪他在义学中四处走走看看,十分随意地问起那个身世可怜的小孤女之事。老掌院据实以答,梅长苏听后喟叹一声:“她叫许璃?琉璃珠玉,她父母何尝不是将她当成掌上珍宝,可惜……”
老掌院连连点头:“小丫头又懂事又聪明,就是命苦,唉……”
梅长苏道:“掌院宅心仁厚,苏某感佩。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老掌院心中咯噔一下。他何尝不知让那孩子留下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孩子年幼,和一帮小子同起同坐没什么,过得三五年大了却又怎办?
就不说那么长远,义学收了女子,传扬出去,有人议论反对都罢了,可若遗孤中的其他女孩也来求入学呢?据他所知那人数可不少,就算多数人家不肯让女孩读书识字,但只要有五六个、七八个来闹,也就够头痛的了。
这也是他当时不敢跟许璃的祖母把话说死的原因。义学收一个许璃没大问题,可此例一开,只怕后患无穷。
“那殿下的意思是?”老掌院想着那乖巧的孩子前路未卜,心中很是难受。
梅长苏沉默了许久,久到掌院都开始惶恐了,才缓缓道:“苏某倒是有个办法,今日就是来和掌院商量的。”
“殿下请讲!”
“苏某想着,女孩子收一个是收,收十个也是收,不如再建一所专收女孩的义学。规模可以小些,工匠换成女红针织,横竖已有此地做先例,想必建起来能事半功倍。”他全然不顾老先生目瞪口呆的神情,眉头微蹙万分恳切地继续:“就只让女子入学堂,民间少不得又要非议议论,还要仰仗老先生在翰林中的名望,从中斡旋一二,别让像许璃这样聪明伶俐的孩子被闲言闲语绝了入学之路。”
老掌院前不久还在想着要上书谏言加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宣讲教化,此刻只觉这凤王简直离经叛道异想天开,圣人泉下有知只怕要气得活转来,却哪里肯替他做这种说客?但他抖着胡子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梅长苏就又轻轻叹息了一声:“苏某也知此事艰难,若是最终不成……许璃再大些,咱们就不便留她在此了。到时她家中叔婶来接,老先生恐怕也无能为力。”
于是老掌院胡子抖了半晌,终究没说出个“不”字,只万分纠结地道:“殿下……可否容老臣想想?”
梅长苏展眉一笑:“当然。孩子还小,此事不急,老先生慢慢想。苏某就不多搅扰了,告辞。”
送走凤王后,老掌院锤了半天胸口也没把那口气锤顺。一方面觉得女子入学这种事成何体统,那将来是不是还要参加恩科,出入朝堂了?另一方面又无论如何不忍心让许璃落入她叔婶手中,两相为难委决不下,一边愁得直揪自己胡子,一边不知不觉走到了许璃所在课室的门边。刚订了亲的沈先生已经回来了,正领着孩子们念书。许璃坐在第一排的窗边,穿着义学统一的米白色滚浅蓝边袍子,头发整整齐齐地用同色发带系在脑后,清秀的小脸经过这些天安稳舒适的生活有了些许红润的血色,和旁边那群白衣服穿不到两天往往就一团污糟又吵又闹的猴儿崽子对比,简直像开在狗尾Cao丛边上的一朵蓝白色小花般令人赏心悦目。
许璃一双灵透的眸子本来专注地看着沈云亭,忽然感觉到什么似的转到了门边的掌院身上,和老先生目光一对,立即对他露出个小小的笑容。
老掌院连忙对她微笑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专心,然后便悄悄地从门边退开了。退到院中,抬头看看布满灰云仍挣着想要露出一线阳光的天空,长叹一声,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凤王“同流合污”一次——罢了,好歹要让孩子在学堂里待到能自己做主的年纪。知书识礼的,将来也能找个门第高些的婆家。
老先生当然料不到,就因为他的这点不忍,这个小小孤女后来登上了琅琊才女榜,成为金陵名噪一时的女先生;而他自己的名字则作为推动女子教育的先驱与凤王苏哲一起出现在千百年后的史书上,成为莘莘学子们考卷上的送分题。
34.
列战英和沈云亭的婚期定在五月。
原本不必准备这么久,只是列将军旧日的袍泽弟兄们如今四散各方,还有不少远在边疆,喜帖送去他们再安排好事务赶来总需要些时间。
沈云亭对此自然没什么意见。事实上整个成亲的仪程他都没有任何意见——一切请列大哥做主,列大哥说好就好。
小绿到义学请他示下几次都得到相似的答复,忍不住暗自摇头。沈公子这x_ing子,幸好是遇到了自家将军,换了其他人,还不知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但事实是沈云亭遇到了列战英。所以在筹备婚事的几个月中,他的心思倒大半都在那小孤女许璃身上。
当日听掌院详细述说了孩子的经历之后,沈云亭眼圈都红了——母亲被贒逼自尽的记忆忽地兜上心头,他无法想象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姑娘怎么承受得住这样的事?
所谓同情,大概都是以“同”为基础的,相同的经历,相同的立场,相同的苦难。
所以沈云亭怎能不心疼这个比他幸贒运一点,在被卖入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前得以逃出生天的孩子?
许璃也十分喜欢这个温和细心,待她好得不得了的小沈先生。这世上只有娘贒亲和祖母待她这样好,她有时甚至会偷偷想,若是她那似乎没见过几面的爹爹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这样疼她宠她,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平安喜乐的时日总是过得很快。仿佛只是一眨眼间,桃李春风渐老,四月芳菲将尽,沈云亭与列战英的婚讯虽没大肆宣扬,但整个金陵,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朝中许多家有待嫁女儿的都扼腕叹息,待得打听清楚要与列将军成亲的是个男子,因有今上珠玉在前,竟没人觉得惊讶奇怪,反倒都释然了——总归自家女儿虽然没戏,好歹也没便宜了别家。
只有极少数当日参与了给大楚使者接风的宫宴的宗亲重臣还依稀记得,那个名叫沈云亭的男子不就是当年楚帝进献的“大楚第一琴师”?不过沈云亭当日在殿上来去匆匆,众人只确定他没被留在宫中,后来去了哪里压根没人在意过问。这时难免暗中议论猜测,但都顾忌着列战英,没人敢公然提起。
义学中人听闻小沈先生要和云麾将军成亲时倒是吃了一惊,自也免不了真心祝福者有之,鄙夷议论者有之。但旁人的态度这一次沈云亭是真的全不在意了。
上元节挨得那一刀好像捅散了他所有的顾虑和畏怯——重伤濒死虽是假的,但那一刻痛彻心扉的后悔是真真切切的。芸娘说得对,人生无常,不知道生离死别什么时候就突然而至了,所以岂能将两人相聚的珍贵时光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