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刺隐有躁动之意,恐一入春就会攻打。现守开平卫的总兵官暨中军都督同知王励大病,恐无法继续出职。
这是要经你手呈上去的奏疏?夏河问道。
是。秦淮微微颔首,好似并不介意他将这暂时还算是机密的奏折看去。
王励为什么会突然大病?
秦淮摇摇头:不清楚,据说是旧伤复发。
夏河眉头又皱紧了些:这可麻烦了,早不病晚不病,偏生要在这时候病。从这再调一个得用的将领去,少说也要一个月路程,如今这种情势,怕是只能让副将给它撑上一撑了。
秦淮颔首。
夏河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些许慌乱之色。
你认为,过了这段时日,皇上会不会派你去开平卫?这句话听起来平静,但夏河自己都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大概吧。秦淮沉默了一下,淡淡答道。
夏河的自欺欺人在这三个字中分崩离析,他在这烧着温暖火炉的书房中,却感觉如坠冰窟。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反应简直不可理喻,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况且,他和秦淮的感情,真的有好到他会为了他担心至此的地步吗?
但夏河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颤抖,怕再待下去被秦淮看出端倪,只能借故休息,去后面的榻上坐下了。
夏河很快平静下来,之前他的情绪忽然不受控制的原因,他不敢再深思。只是强压下了心头的不安,命令自己回到原本的状态中。
这招很有用,他很快将心头那点隐忧抛之脑后,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伏案批阅公文的秦淮身上。
他正坐在秦淮的右侧,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冷峻的侧颜、低垂的眉眼和握笔时骨节分明的手。
秦淮的手极是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修得平整圆润。关节处和手心有一层茧,是常年握枪造成的。
他握笔的姿势同下笔的笔法优美且利落,看着就能猜出此手的主人书法造诣定是不小。
刚才看奏折的时候,夏河有看到秦淮的字。当时未过多注意,如今想起来,倒觉得那凌厉笔锋同卧房里那屏风上的草书有几分相似。说不定那字连那画也一并是这左都督的手笔。
这也不奇怪,秦淮本是名门望族出身,多才多艺点,倒也不奇。夏河只是忽然有点好奇秦淮除打仗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才能?
时间就在夏河盯着秦淮神游时缓缓流逝着,转眼间就到了辰时。
门外丫鬟轻叩门:老爷,该用早了。
秦淮这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只道了一句:进来罢。
说着最后一个字也落了下来,秦淮将那狼毫往檀木笔架上一搁,顺手将桌上的文书收了一收。
这时负责摆菜的丫鬟恰好到了桌前,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位端着洗手盘的丫鬟同一位搬着一张红木椅子的家丁。
那家丁像是从未进过主人家的书房这等贵重地方,慌慌张张地进来,迅速放下椅子就告退了。
秦淮转头对夏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用朝食罢。
夏河轻笑:多谢。便坐上了那张新搬来的红木椅子。
净手后秦淮就挥退了几位丫鬟,看得出他似乎不喜经常有人在身边侍候。
朝食是一碗热汤同几样点心。量不多,但极精致。
夏河拈起一块桂花糕,入口温软甜香,是极合他口味的这也是先后的口味,先后是江苏扬州人氏,平日里就爱吃些小点心,他从小被先后一手带大,自然也养出了差不多的口味。
夏河笑笑,看向身旁的秦淮,眼中藏了几分促狭。
据我所知,这应该不是煜衡你的口味吧?
不是。秦淮眼神闪了闪,随即爽快地承认了。
那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咯?夏河脸上的笑容明显放大了。
秦淮显然不想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
夏河看到秦淮这种反应,倒是莫名愉快起来。也不去吃他的东西,就是看着秦淮笑。
秦淮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神色不动。突然伸手去拿了一块绿豆糕,递到夏河面前。
张嘴。秦淮语声清冷,语调中无甚温情,倒是带了几分命令的意味。
夏河楞了,猝不及防之下,下意识地就按他说的去做了。
秦淮统领军队领得多了,身上自有一种领导气质,不怒自威的,让人禁不住要按他的命令行事。
直到绿豆糕甜腻的味道化在了夏河嘴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当即羞得恨不得将左都督府的地面刨上一个洞,一头扎进去了事。
这大概是夏公子调戏不成反被调戏的少数例子之一。真真是应了那句天道好轮回。。
秦淮看似淡定地收回了手,拿起旁边洗手盆盆沿搭着的布巾擦了擦指尖。转过头,眼里有些笑意,脸上还有些可疑的薄红。
这早饭到了后半部分,两人都只安静地用餐,终于是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是夜,秦淮约夏河(其实是夏河实在无聊,死缠烂打让秦淮约他)在后院亭中论棋赏月。
此时是大年初七,月还是一轮弯钩般高挂在墨蓝的空中。今日天尤其的晴,月光淡淡洒落在亭的飞檐,在檐角悬挂的青铜六角风铃上流连。其中的部分却穿过了那檐,在空白的棋盘上折射出点点光彩。
夏河独自一人倚坐在刚被搬到这的竹椅上,百无聊赖地拈起一颗墨玉打磨成的旗子在透明的的棋盘上轻敲。手劲不算大,却震得旁边红蜡的灯花都掉了下来,粘在金色莲花灯座上。倒别有一种相映成趣的美。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子淼兄倒是别有一番雅趣。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夏河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旗子,直起身来。
作为前半句诗的始作俑者,比起关心我的雅趣,不更应该先解释自己迟到的缘由吗?煜衡兄?夏河看着秦淮,挑了挑眉。
秦淮一撩长袍坐了下来,淡淡开口道:公务有些多,耽误了些时间,抱歉。
罢了,反正也没耽误太多时间,一炷香不到,便也不同你追究了。说着夏河再度拈起他刚放下的那颗黑子开始吧?由我执黑如何?作为主人家,也该让让我这个客人吧?夏河笑着看秦淮,眼中几分狡黠,几分挑衅。
便随你。秦淮语气似是无奈,似是宽容。他垂下眼睑,拈起一颗白子。
这白子是和田玉打磨成的,而那透明的棋盘,像是一种特殊的翡翠。再加上那墨玉做的黑棋这棋盘连棋子,竟都是由玉石打磨成的。
这种奢侈的东西不像是秦淮的风格,大致又是赏赐下来的罢夏河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了第一颗子中规中矩,下了个右上的边角。
棋局意外的僵持,秦淮是带兵打仗的,下起棋来,自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
而夏河这纨绔公子意外的棋艺也不错。比起秦淮的大开大合、正气凛然,夏河的棋风显然刁钻许多这倒是让人没想到的,就连秦淮,一开始也被他中规中矩的先手给蒙了过去。直到棋局大致进行到四分之一,夏河的真正风格才露出马脚来。
这刁钻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下法显然取得了成效,秦淮渐渐落入了下风。
但到了棋局快要结束时,夏河的龙将要成形,眼看秦淮的大军就要支离破碎之时,突然一股奇兵出现,几步破了夏河的龙。
夏河一愣,随即摇摇头,笑了看来他还是太小看秦淮,他不但精通大道,同样精通那些奇诡的小道,他这种只会以奇取胜的人,终究还是落了下乘。
夏河笑笑,起身按住秦淮的手:这样就够了,我认输。
秦淮皱了皱眉,他总觉得夏河哪里有些奇怪。他反手抓住夏河的手,正要起身时,又不住看了一眼棋盘。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秦淮浑身一震,神色复杂地看向夏河:你
夏河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截了他的话头:是,我还有后手,但那最好也就是同你拼个鱼死网破罢了,最后赢的人还会是你,我能感觉到。
秦淮看着他,问了一个他其实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什么。
那支奇兵才是你从一开始就埋藏好的中心兵力吧?弃帅保卒,我自认不如你、不如你的狠绝。夏河这么说着,眼里却无称赞之意,反而有着浓浓的隐忧打仗的人,下棋的棋风,有时正代表着他们真正的谋略思想。
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这后半句,夏河没说出来
秦淮看着他的眼神,只觉心里一颤,一股暖流涌上。夏河不是第一个看出他这种思想的人,但是第一个会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对他的担忧的人。
秦淮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握紧夏河修长而稍显冰凉的手,良久,秦淮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没事,别担心。
夏河长叹一声,却也不再说什么。
第7章:动情
初八,朱钰以夏府制式不符合要求之由,下令命夏府重修,重修的地方,正好涵盖了夏河的院子。夏河顺水推舟,在左都督府留宿,直到夏府整修完毕。
当晚,夜色明媚。夏河辗转间竟无法入睡,只得悄悄披衣起身。
然而,无论他如何轻手轻脚,甚至还为了不经过秦淮直接跳了窗出去,但不吵醒敏锐的秦淮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在秦淮悄悄跟着他出去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夏河中衣外松松披着件浅青色外袍,倚着那专为赏月远眺建的二层小楼的阑干,唇轻抿着手中白玉杯,眼被醇酒熏出一重朦胧雾气、波光流转。明明该是个风流惑人之姿,却偏被他面上似落寞似沉郁神情给蒙上一层哀愁。
夏河饮下一口白玉腴,低头笑了笑。笑容里满是嘲讽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说是哀婉太过,说是痛苦太烈,说是厌烦太淡。
永平三年,也是这个日子,他亲手结束了翼安王朱璇的生命。
他那个表哥啊,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觊觎他皇兄的王位。
何必呢,好好在边疆打你的仗不好吗?
夏河又饮下一口那白酒,酒液好似点着一把火,从他喉中直直烧下心底。火辣辣地疼。
真像他们当年在边疆打仗的时候
那还是永平元年,钰刚上位,边疆局势动荡,他也被秘密派去同朱璇一同作战。
他待惯了南方,一时适应不过来冬日的塞北那刺骨的寒风。朱璇将随身的酒囊掷与他,他灌下一口,烈酒像火般烧热了他冰寒的身躯。
后来朱璇说那酒叫白玉腴,是他最爱的酒。
那段时间大概是他同这个素无交集的表哥最为亲近的时候。即使这点情谊远比不上他同朱钰的万分之一。
所以当他砍下朱璇的头时,他心中没有犹疑。不仅因为他同钰关系更好,更因为他相信他的钰哥哥会是大明史上最伟大的君主。
为了大明。他的声音如战鼓般铿锵有力,眼前很快被鲜血染满。
时间已过去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分不清那天溢满翼安王府的鲜血有多少是翼安王的,有多少是他自己的,有多少是无辜的女人和孩子们的
他打着最光明正大的旗号,做着只有六亲不认、爬行在黑暗中的野兽才会做的事。
那真是个人间地狱,他一手造成的。
自那以后,每年的初八,他都会独饮一坛白玉腴烈酒会蒙蔽人的五官,冲淡那漂浮在空中、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味。
白玉腴是我最喜欢的酒。
弑亲的恶魔,你会遭报应的!
够了!夏河紧闭双眼,神色痛苦,手中紧攥的那白玉杯,竟已出现道道裂纹!
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只温润的手抚上他拿酒杯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