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小哥牵着我的手走在童话般庄洁的雪地上,小哥俯下身给我系稳鞋带后,扬起他紫色的小脸,一副郑重的样子对我说,我出右脚时你要出左脚知道么?这样我们才不会摔倒。然后我带着毛线手套的小手高高举起,问,真的么?小哥就用比冬天下雪都坚定的声音说,真的!
昙华第一
初二那年,扬之在第一次拒绝我的怀抱,又狠狠地借着秋风的发力骂了我句懦夫后,我就不再是懦夫了。
因此,你们得以又见到了我,又见到了我的笔迹。
因此,我也得以又见到了你们,又见到了扬之布下的诸般拯救。
扬之是我弟弟,我亲弟弟。
稍稍回忆起童年,发现我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看着扬之长大,二是顺便也让自己长大。扬之平分我的生命,或者说,斜分我的生命,而那比例,是我一向甘心的切分。象是在切蛋糕时,那比例因扬之的眼神而划出生命的偏颇。大概是由于我们家第一个孩子夭折的缘故,又加上扬之与我们那大哥的相貌出奇的相似,爸妈对他异常宠爱。妈妈还说华子,扬之本来是你哥哥的,但现在成了你的弟弟,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他哦。我彼时看着这个婴儿车里安睡如贝壳的弟弟,手中的雪糕在阳光的溺爱中自在地融化,仿佛在注视一件比我都贵重的珍宝。
我大扬之两岁,但看起来我象是大他三四岁的样子。为了能更好的照顾扬之,妈妈让我入学晚了一年,又让扬之入学早了一年,于是这个跟屁虫得以在我安全的阴影下,被我的五指安安稳稳地攥了五个年头。
扬之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像一株水仙一样安静、美好,却偶尔在你不注意到的间隙,咄咄地爬出倨傲与忧郁的枝蔓。他不怎么跟其他小朋友玩,原因是总会有人欺负他。弄脏他的漂亮衣服,划花他的漂亮脸蛋儿。有时我觉得我这个弟弟实在是笨,他不怎么懂得反抗,也不叫也不嚷,只是委屈地流泪,一切发生犹如无声电影,我想那或许是太多感情与情节投入其中的缘故。我每次解救他于水火之中后,总会一边牵他的手回家,一边告诫他,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要反抗知道么?他乖乖地跟在我后面,他说小哥我即使闭上眼睛都能到家你信不信?他分明没听到我刚刚在说什么。就又补上一句,只要你牵着我,我闭上眼睛都能到家的。他排出水晶似的大眼睛,仿佛孔乙己在柜上排出的大钱,那份骄傲让我不禁端出酒来。我说,你不怕我把你带水沟里啊?他回答,那要小哥是来干嘛的?!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就笑,转身揉了揉他茸茸的头发。于是我明白,我妈生了一导盲犬出来,后觉得没用,就又生一盲人出来,结果我就派上用场了。
所以他的生活基本可以粗略划分为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与他独处的时候。爸妈很忙,我们在他们身边,却也几乎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我不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看书或电视,偶尔发呆,看被电线切割成破碎眼神的灰色天空。
我一次回家找他不到,叫扬之也没人应,却在阳台看到他凄楚的背影——他把阳台的玻璃门关得紧紧地有如不肯倾吐的牙关,踮着小脚贴在护栏上看城市上方的天空。我心中一紧,轻轻推开玻璃门。扬之不理我,我扳过他瘦小的肩膀,扬之就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他们不在家,我也找不到你。就只好从这里去搜寻你的影子……”
那年他六岁,我不知道他这个小毛孩儿是从哪里学会搜寻这个词语的,但我知道他一定找了我很久。他总有让我惊诧的词语,我想孤独的孩子总能说出惊悚的话来。我只有揽过他,像每次安慰他这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忧伤一样,在他肉肉的脸蛋儿上嘟了几下,揉搓他顺滑清澈的头发。印象中总是很分明,我与心脏暗暗立誓,发誓以后绝不让扬之这样孤单。
然而他还是那样时不时的忧郁,我是自他那时起开始认为忧郁是一个人的气质的。仿佛月亮的光华,仿佛兰蕊的吐馥,仿佛垂柳的飘絮。
扬之在我身边就很不一样,他乖巧听话,会把大白兔奶糖包了粉笔送给我吃。我装作没察觉到地吃了后,他就在我身边转啊转的。他很惊恐,他快要哭了,他说小哥你真的吃了么?我说是啊,他就真哭了,他边哭边说,小哥,你不要死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给你吃的。
他的恶作剧总是未捉弄到别人就自己先败下阵来,对于一个没有职业操守的坏人,善良是他最大的毁坏。但扬之的小脾气也的确纷繁复杂,象是女孩子三月无厘头的风。
我说扬之你不吃饭我就不准你看电视。他把头扭过去,说不看就不看。我说你不吃饭我就不准你跟我一起睡。他保持姿势,说不睡就不睡。我接着说你不吃饭我就不准你叫我小哥。他就把头扭过来,呃,上邪,他的泪水瞬间让我不敢再有任何的言语。我停下手中的碗筷,仿佛做了深重的,不可饶恕的罪孽一般。扬之不仅流泪,还流出哀怨的眼神,那眼神让你觉得仿佛所有的错误都是你一个人犯下的,而所有的委屈都是他一个人在承受。
他说,不就吃个饭么,小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我不理他时他就会去阳台发呆,等我于心不忍了,他就泪眼朦胧地一脸委屈,仍旧说小哥,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他对这句话有着胶着的热爱,于是我得以靠这句扬之童年的遗留,继续提点我罪恶的人生。于是乎我认识到一个男人如果掌握了泪水的诀窍,他会比一个女人更加善于使用这门超群的技艺,也更加会发挥这门武器的真正威力。以至于后来读古龙的《七种武器》,我总觉得那七种武器中似少了一种,应该再加上珍珠泪。而且七种武器之首也不该是长生剑,应该是那珍珠泪。我想至少扬之肯定会赞同。
扬之很喜欢那些仿佛跟他分担部分基因的花花草草和小动物,一次养兔子,兔子还很小,扬之抱着兔子就不肯放。扬之问我兔子夜里一个人睡会做噩梦么。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丫又来句更狠的,小兔子没有爸爸妈妈就算了,他连小哥也都没有。后来好不容易连哄带骗把他弄回床上,他半夜又起身查房,回头把我也弄醒,就对我说,小哥你看这么晚兔子都还没睡。我说是你把它吵醒了吧。扬之认真地说,声音更加蚊蚋了,我躲在笼子后面看他的,我就是怕吵到他啊,你看他真的都还没有睡。我睡得昏天暗地的,可不想让一兔子动了我一夜睡眠的基业,就不搭理扬之了。第二天一早,一睁开眼我就看到扬之背对着我看窗外的天空,我猜想,坏了,这孩子跟兔子学会望月了。我说扬之你怎么起这么早?扬之回头,他每次这么一回头,我就预感我一准儿会被他的眼泪尿湿一身。他的掌心躺着那只兔子,这次这兔子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