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相信就要跟扬之过这种简单的小日子时,尽管我仍不敢向他剖露心迹,害怕那层窗帷揭开后,彼此窥见对方内心的私处。若不成恋人,做的半生不熟的哥们也的确难以让人下咽。我想我只是在内心中把他假想成那个我想要照顾的人吧,尽管口中扑朔的是好兄弟铁哥们儿,但我仍能从那层单薄的自欺欺人中拾取爱情貌似的真实。
春天到时就有桃花隔着玻璃开成了浣衣的姑娘,还有绿桑,攒簇的芽蕾仿佛盛珠的蚌。晨曦就从他们的胳肢窝里伸出头来,惊吓到青雾扑倒在一侧的麦田里,就此成为缀珠的穗。我就把眼睛收回放在扬之身上,我的眼中雾气仍在朦胧。于是扬之吹散我眼中的氤氲,然后他就告诉我他有女朋友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半碗我们分吃的面条,我把蛋挑到他的碗里,并从我的碗中搜寻他喜欢的青菜和西红柿。扬之就突然说到,李子我有女朋友了。
我只是坚持在找青菜和西红柿,或许那碗里本来就没有青菜与西红柿,又或许我已经把他们挑出过了。但我只是找,我在想那可能是一碗炸酱面,要不然怎么会没有他喜欢的青菜和西红柿呢?
他又说了一遍,李子豪,我有女朋友了。
我突然觉得有人在死命按我的头,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我背后的风景,但我还是抬起头来。我用身经百战的声音说,真的啊,呵呵,几班的,我认识么,俊不?
他之后说的什么我就不怎么记得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儿耳鸣。我只是转过头去看窗外,我看到雾都散了,麦田起哄太阳的喧嚣,也跟着刺亮了起来。但我想,怎么都一样,他之前喜欢他小哥,他之后想从良,找个女人拯救他,怎么都是向上的,不像我李子豪只会拖人下水的功夫,从来不见得给人引力向上。我还想,那天晚上我想了太多,我在我们学校宿舍楼顶一直抽烟看星星,我因此像极了一颗星星,不同无非是他吞吐的是寒光,而我咀嚼的却是烟雾而已。宿舍楼顶东南角一隅是我跟扬之一向的所在,我在一旁呆呆地往那里看,我想我已经到了追忆和怀念的份儿了。而人一旦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子就也只有衰老埋葬的份儿了。爱情的股份中不允许你的投资,甚至股市崩盘你流下的也是别人的眼泪。我只是想或许我真的不善经营爱情的生意,因为我本身就不具有任何别人怜惜的资本。
然后我就看到学校后面那仿佛奔跑着的树林,扬之奔跑在仿佛奔跑着的树林里,我在后面对着他白流苏似的身影大笑着喊,你小子让我逮着,今晚你就归我了。扬之像一阵风不顾树林与河流的劝止,象是丧失了听觉,而只睁着秋日树叶一般的眼睛。我很快就追上了他,因为他在我停下之前,停在了一条水渠前,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小子……
扬之有些不情愿,但仍是转过头来,他浓密的睫毛布满泪水的纹路。我的笑容猝死,心一阵蜷缩,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去拭他脸上仍在奔跑的泪水。
怎么了么,刚刚不是还好好儿的,我笑道。
扬之就突然扬起脸,我觉得那声音象是从他眼睛里发出的,我一定会战胜自己的,他说,一如他当年的倔强。泪水仿佛因了言语的药效而一瞬止住,扬之挣开我的手继续奔跑。他跃过小渠,翻过土坡,他回头对我大喊,李子我要上去那座桥,你看到没,那座桥下有荷花的桥。
我仿佛也看到了那座桥,此时仍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座种有荷花,酷似学校南桥的桥。
当夜我仍旧越过学校长相和蔼的围墙,在门口打了一脸谄笑的的,直向程楚那里奔去。程楚和他周围的一切总有办法让我暂时想不起扬之冰灿的眸子,与牵牛花蔓似的微笑。纵是不能排除独处时的自欺欺人,也总比在这个伤心地让痛苦一段段剪杀的好。我仿佛明白了扬之所谓的战胜,希望他能一直战胜,一直奔跑在去那座盛开莲花的石桥的路上。我于是隐约嗅到那年的荷香,我想我们离那座桥已经很远了,而如今扬之奔赴的,应该是另一座我未识相貌的影像吧。
街景一直在后退,司机知懂人肠似的不断单曲循环周杰伦的《一路向北》,我就移向他不见情绪的眼睛,却找不到任何一丝奉陪的眼色。我不由地透过车窗假寐的眼睛看路旁流离的光景,我突然想起三年了,那人永远行走于道中,面色忧伤或慌张,时日永不停留,情感永无按揭。有哪个人会为一盏路灯停留,又有哪盏灯会为一个路人奔走?
在程楚那儿我继续泯望本我,醉生梦死。王正好捎来消息说学校通报我了,说是要勒令退学。我心想扬之都有女朋友了,我他妈早就被他开除了。但学校打电话给了我爸,我爸就赶了过来。我深信我爸的镇守,他镇守的是世人的嘴巴,至于这几个人的牙口,自然也就不在话下。校方后来退了通报令,我得以继续醉生梦死。只是我爸挺讽刺地打来电话说,我就不知道你当初那会儿怎么考上这市重点的。挂上电话时我无比强烈地想起了扬之,窗外已是秋深,街旁两侧法桐树被秋雨的尼古丁熏得烟黄。我朝学校的方向发着呆,仿佛在回答我爸,又仿佛在说给我自己听,因为那时候我有扬之。
程楚没在我思念的预算里,却从我背后的赤字里走出。他像一叶蝴蝶,斑斓我的腰身。他身上的法兰香味给人以幽远的感觉,在这个我最思念别人的时候,又有什么比思念一个人的香味更能给人以幽远的感觉呢?
日子混噩且无耻,时光麻木且罪恶。王正好捎话说要在期末回校一次,去做什么成绩评估。还说什么这个不好混,非得本人前去。我很久不见王正好,他从学校刚走出那会儿,我甚至还拍了下他的肩膀,仿佛是问候他,又仿佛是问候那块恍惚的地方。我觉得我只是从一个牢房转移到另一个牢房,虽然本质都他妈是囚禁,但其他的牢房或许……我强行拆除心里不经意筑起的居住扬之的违章建筑,我更喜欢大脑虽然荒芜却始终空旷的感觉。其他的牢房或许,会有个什么至少透气的窗口吧。
尽管如此,我仍是选择在夜里回去。我看了下时间,在晚自习就要结束时,我想所有学生都要回去时,我才打了一的过来。那天不巧,回去路上狂风大作,雷电在道旁两侧的麦地上空恣肆,仿佛蜥蜴抽动的断尾。到学校时,风转温柔,电也和煦,只是下起了不小的雨。我从教学楼背后的隐匿窜入,像偷入别人家的窃贼,但我又要去盗窃什么呢?于是我苦笑,走在那条跟扬之一同回宿舍的路上,无疑我会想到扬之,除了扬之我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呢?在这块泄露了他就空无一物的地方。我不会轻易喜欢或痛恨一个地方,我喜欢或痛恨一个地方,乃是由于某个人或某段故事。然而我无法说我是单纯地喜欢还是痛恨这个地方,我只是无可抑制地想着扬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