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点什么,我走路时不喜欢回头,除非我比眼前的风景更能确定我背后的意图。但这次不一样,就好象那只频频在你噩梦中出现的手,如今却出现在你清醒的时候。我于是觉得背后有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了,然后我就回头了,但回头我就后悔了。
扬之抱着一沓书在我背后定住,雨水勾结他海藻似的刘海成凄婉的海风,我顿觉酸楚,他的眼睛是我永无法穿越的海。
我象是一株长在漫野里等待雷击的植物。
扬之就从泥泞中拔出脚来,他抽出怀中的一本书,雷电似的狠狠向我劈来。他就哭,然后他就骂,李子豪,你良心!他又抽出另一本书,第三本,第四本。我动作轻微地躲闪,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躲闪还是在迎接,我只是不敢让他打不到我。他一直骂,李子豪,你妈的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我讲不出话来,扬之哭得那么伤心,他的哭喊让我也跟着嘶哑了起来。于是我开始以为,并无比肯定,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犯的。
书代替雷击扔完之后,扬之就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蹲下,他仍是捂不住地哭,仿佛眼睛成了破碎城堡的缺口。而今夜的雨成为景衬,又更加的汪洋恣肆起来了。
然后我这株植物就从泥土里拔出我的脚,我觉得心里有类似根须的东西被扯断。我深陷如喘息的犁,止于扬之触手可及处,被扯断的地方开始有透明的汁液流出。
扬之就倒在了我的身上,抱着我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他支支吾吾,他的话像他搂住我腰身的手臂。我以为我会战胜自己不去喜欢你,我不准我去喜欢你。他又说,李子豪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你以前都见不得我走夜路的……
那年我十九岁,如果说跟别人奋力厮杀的我不算男人,如果说跟床上的男人或女人混战的我不是男人,如果说左手酒精右手尼古丁的我不算男人,抱紧怀中颤抖的扬之,以所有的力道将之按揉进我胸膛的李子豪,这次该算回男人了吧。
雨仍在如泪涌出,天空拥抱大地,雨水是他们之间的忠耿证明。而我拥抱扬之,泪水是我们之间的嘶哑阐释。我想以后如果有谁想拍这个故事,我的唯一要求是,除了背后的风雨夜归图外,请以贝多芬的《命运》为背景音乐,如此而已。因为如此便不辜负爱情本身。
只是扬之第二天很凶恶,他说你赔我的《中国近现代史》上下册,你赔我的《思政》,你赔我的英语课本。
我把他拉到一旁小花园的隐蔽里,我对他说,亲爱的,其实我早就该赔你另外一样东西了。
不由他问,我早就让他无法开口了。我只是感慨光线不好,看不到突遭强吻的扬之是何种隐约的体态,又是什么绰约的风姿了。
然后跟程楚发简讯,不想再有以后,所以也就不必隐瞒。只是程楚并没回,几周后,我在邮箱中发现他那积满了灰尘的邮件。他这样写到:其实那小子那次牵你手时,我就知道他是必定喜欢你的了。你傻小子神经大条,另外补充一句,底下也很大条。嘿嘿,其实我喜欢你并非因为你真的有多优秀,哥身边不缺乏优秀的裸体,哥只是缺乏裸裎相待的心灵……
你很少设防,尽管常常欺骗。呵呵,年轻那会儿我喜欢的人就是你这个模样……
这么多年来,我找也找累了,找也找老了,连做爱都疼痛难忍了,我只是还没有找到。或许一个人真的会为一个人沦陷一生,我是个怯懦的人,服从了就不敢抵抗……
哥开的算是一家妓院吧,我就是想认识更多的男人,我就是不信除了他这世上没一个能让我再次感动的。但这么些年,日子凌迟似的剐,我认命了,我们注定是要为某个人沦陷一生的吧。
好好爱你的弟弟,或许你未曾注意,当你喊我程哥时,你不恰也是我弟弟。
找到了就别回来了,圈子不是个好地方,见好就收。你是道上的人,相信你比我一弱男子谙昧得多。呵呵,哥不陪你了,夜深了,今晚,哥自己睡。嘿嘿,就这样吧,晚安,两个大条的豪子。
自此我没再见过程楚,后来他的院子也辟作了其他的用所。有人说他离开了这个城市,有人说他或许服毒自杀了,还有人说他被拘捕了。但不管如何,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只是偶尔在念及他的时候想起他敲下“我们注定会为某个人沦陷一生”这行字时,或许抬头向窗外流离的城市发一会儿呆,时钟指到十二点,他会准时在十二点入睡,即使身边是肉欲横流的美男子。他说为一个人养成习惯是困难的,但一旦养成,若要戒除,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扬之第三
我只是庆幸小哥终于走了,爱一个人爱到不敢相见的份儿上,亦可知太一往情深,往往是无回头之地,太不顾一切,往往又是万劫不复。爱情驶入如此的境地,我也并不怪罪。我只是突然爱上了门口碧叶白花的海芋,安静地歆享着这个世间不管辱骂还是赞美的一切。
爸妈之后由于生意上的事就在西街的地界上又辟了一家店面,不久以后,他们也搬到了西街。我没有随他们一同搬迁,我说我要永久居留。原因很简单,我受够了那种有保质期的生活,因为那会让人不放心生活的质量。我以为在自己舒适的包装里,有些东西会永远陈旧且光鲜。我想他们之前尚且有大义灭亲的勇气,如今我已出落至如此乖巧的模样,他们就更加有努力拼搏的冠冕堂皇了。
倒没什么不好,总有一些旧的东西我们无法忘却,又有一些新的东西我们开始习惯。庆幸我还不在那个最擅长记忆的年纪,所以有些事情,说忘,竟也真的忘了。我只是落寞的很,让所有的窗帘沉睡后,我又剖开了所有灯盏的眼睛。一直在童话中流连,我却从来只拾取到童话破碎后的城堡。一瞬我想起老家那座有着城堡一样幽深面孔的房子,我想我是一个被城堡洗劫了的王子。在如今的另一个被废弃的城堡中,蓝色的灯光在头顶月亮似的翕动诅咒的蓝唇,我沐浴其中,宛如一尾饮下毒后身体迅速青紫的游鱼。红色的叹息在手边,即行割腕,像极了多少个深夜里镜中迅疾凋落的漂泊红颜。还有橘黄的不再柔和,那不是关于皮肤美好的蜜色,象是时间沉重的眼睑,垂下后,这个世界便在沉睡中迅速泛黄。我想只有白色的使人通透,就如门前逼人褪去罪孽的海芋花朵。然而我睡觉是不开灯的,梦境如此之稀薄,光线如此之杀戮,只有黑色是没有战事的中立国,而我在其中得以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