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取出手机卡来,我扔他入这泥泞的红尘,我流着泪完成这几乎的一切。烟尘萧萧仿佛就此湮没,人世嘈杂却无一声言语。两天前的最后一夜,扬之睡熟后,我吻他的眼睛,我小声地说,仿佛他能听到,又害怕他会听到。我说你要知道,扬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一如既往地爱你,如你爱我。
回到家后,我对小婷匆忙地交待了一些事儿后就外出打工去了,我只能仓促逃离,因为我害怕扬之的突然出现会让我寸步难行。家中早无支撑,多日的花销全凭小婷倾囊。我没有选择,这也正在算计之中。我只是转身回顾那刹那不小心看见扬之家的店铺,我就想起那年他安静读书的模样,夕阳细心刻画每一丝他似乎飞动的头发,即使身边是高声纠扯的人间。
但凡命运之前,人都无力,只许遵从。所谓命运,也就是让你从无从抉择中去抉择吧。总有人要受伤,扬之,别怪我,如有伤害,请自我们开始。
两年后我回到老家,途径东街扬之那垂下星月光辉的房子,我没有留连太久,我知道扬之的危险所在,我在他面前会主动背叛一切。我收拾了所有家当,就此搬离了这个地方,到了一个我并不熟悉也并无好感的南方城市,但我的亲人需要,小婷需要,而且还有知杨,知杨是我的儿子,知杨也需要,知杨说他不喜欢被别人骂作贪污犯的孙子。
只是我把家人安顿下后又回了趟这个地方,因为从同学那里听说,扬之或许在家……
那天我见到扬之,时隔两年半后我还是见到了扬之。我见到扬之第一句话就说我有儿子了,我掏出照片,我说他叫知杨,李知杨。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抱住扬之的身子即刻落地生长,仿佛稍有移动便会枯萎死亡,我甚至都还没吻他,千里迢迢,我只是想问,咱们以前那些约定,我们老了之后的那个,还算数么?
他说,李子豪,这不是约定,这是债务。你亏欠我的一段人生,你当用一段人生偿还。
他又说,李子,我们总会老得很快的。
他说这些话时我只是抱着他不敢松开,仿佛也同样抱着他这些脆弱的言语。阳光写进每一朵微笑与泪水中,我们得以叙述故事多年的空白之后,那重新续结的情节。薄暮不催促我的离去,我与他不慌不忙,仿佛这一瞬就能经历所有的人生,仿佛就能此刻突然老去。而时光缓慢如,如我们多年,老去以后。
后来我就走了,灵魂镌刻着扬之的话,于是今生,便不准许任何别人的刻画。我要等到变老那天再来找他了,而变老总是很快的。我很高兴,我踏上火车仿佛就要恋爱,我远离此地仿佛即将奔赴世界。
我唤知杨到我的跟前,我问他,等爸爸老了,爸爸带你去森林里做守林员好不好啊?
知杨眨着扬之的眼睛说,守林员是什么,不过好啊。
我就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沉默时白云正曼妙,在知杨头顶上稍作停留,仿佛侧耳的偷听。
我就又说,等爸爸老了,爸爸带你去海上找个小岛隐居好不好啊?
知杨仍旧抬头看我,他不断拨弄青草般的手指,他说,隐居是什么,不过好啊。
然后知杨就安静成一轮雏菊,我说等爸爸老了,爸爸就给你盖一个小木屋,油松的,满屋子清凉如水的味道。里面满满地堆著书,门前是花圃,屋后是菜园。我挑水来我浇园,我织布来我耕田。好不好啊?
知杨就不说话了,或许他想问油松是什么,花圃是什么,挑水浇园是什么,织布耕田是什么。不看他的眼睛,我微笑仿佛盛满了河水的晶莹。我就替他回答,不过好啊……
扬之,你看我都有皱纹了,我腰腿也不怎么灵活了,脑子突然也就笨了,我想我们变老总是很快的吧。
扬之第四
李子说,他一贯温柔,质地暗合人心意的声音,你在老地方等着我,哪儿也别去,我一会儿就到。我就乖乖等他,下过雨后的街道清凉而婉约,点心铺子里还在讲述咖啡和奶油的香味,人群仿佛有着可食用的笑容与步履。高考就在我的笔下如捋鬃毛般拂过,我还在想,他今年的温顺是对我们爱情的成全。
然后我就收到李子的短信了。
扬之,我比你想象中爱你,但这个世界,他不允许我的想象。我走了,照顾好自己,你自己要好好上我们的大学。比你想象中爱你的李子。
我不知道李子为什么就那么走了。
捏着他那条高度概括,甚至还缀有不少诗意的短信,我找不到任何具体的事实和证据,我第一次如此地痛恨起了文学。我只是如履薄冰地行走在雨后的大街上,灵魂仿佛失去重力,在滑腻的路上,心脏也开始偏离方向。我突然想到我是否应该愤怒,我两年的等待就是如今这一条生死不明的短信?但我没有愤怒,我只是觉得他或许真是故意逗我。我于是笑了一下,我想他总是调皮的,他这么大了,却还总是不乖。
但是电话打不通,短信也没人回。
我只听见车声碾压人声的碎裂感,但我却明明以为这个世界已经就此戛然而止了。我只想到要飞奔回家,我奔跑犹如即将赴他,我奔跑又如永不见他。你无法否认,人有那么一刻是失去视觉听觉,甚至感觉的。因那一刻我站在洞开的,我们的家门前。
钥匙还在那个顽皮的位置,隔着窗户仿佛就能看到见我进门就匆匆把烟捻灭的李子,他慌忙打开窗户,他还用迁就成飞鸟翅膀的书来驱逐缭绕的烟雾。但里面清晰得好似,好似此生都没人曾在那里抽过烟。
仿佛一场浓睡后的梦醒,李子的衣服甚至都还在身边赖床。然而他就真的留在梦境中不再出现,留下我一人的清醒是此生最大的迷惘。他拿去了留有我们共同印记的大多数东西,这个冒失鬼,他却忘了把我也拿去。
我很久之后才想到了去哭,之前我盯着李子的床铺看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想到,但后来我感觉我要做些什么,然后我就哭了。不瞒你说,我哭得很卖命,我从未哭得如此不知所以,如此迫不及待。这种全身心得近乎虔诚的哭泣很快让我精疲力尽,我累了,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很想睡觉,因为我总觉得一觉醒来后,李子就会捉着我的睫毛把我弄醒,他总是很调皮,他这么大了,也总还是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