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人来捉住我的睫毛,李子突然变乖了。我只知道李子突然变乖是件可怕的事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未知的恐惧,那甚至比当年小哥的背过身去都更能让我感觉到,整个世界的侧目。于是我下楼找房东,我说我再租一个月。
我要等李子回来。
我看着李子的相框说,三角梅又穿新衣裳了,只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看着李子的相框说,小咖啡厅也换老板了,只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看着李子的相框说,成绩都下来了,只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彼时我透过生锈的铁窗看城市背后的天空,那一瞬间我想到张国荣离世后,唐生在铁艺栅栏后万籁俱寂的表情。没人知道小阁楼上这个高考结束的孩子还在等待什么,因为没有人看到过他万籁俱寂的表情。我想李子可能死了,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就匆忙逃走话都不说一句,我甚至想到言情小说里那些洒狗血的剧情。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李子家在隔了一条街的我家一瞥的余光里。我知道现在回去参加他的葬礼或许已经晚了,我甚至想我要以何种表情去吊唁他曾吻住我脖子的面孔,但我不管了,我只想看看他,是死是活,我只求看看他好了。
我回头看一眼这个逼仄的城市,我第一次觉得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店铺都如沙漠般让人迷失。每次回家都是暮色,都是一天之中让人最舍不得的时间。我去看前方的暮色,仿佛李子正在暮色的掩映后。我又回头,又仿佛李子在身后的城市中。而我的每一步行走都是撕裂,都是分往两个方向的赴约。
然后妈妈就跟她的姐妹们琐碎起隔壁那条街上的事,我削苹果的手被一句言语攻破,疼痛却在心中蔓延开来。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被告知,我不禁苦笑。妈妈啊妈妈,你知不知道你们掺有鄙夷与嘲笑的几句流言,正是你儿子伤痕累累的致命人生啊。
旋即班主任来我们家,他说没办法联系到李子豪,他还说李子豪考这么好,不知有什么打算。于是我得以以一个光明磊落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进了他李家的门,那一刻我看到小婷,然后我便知道一切了。
我不知把整个情况分析了多少遍,我多想找到他妈的哪怕一个破绽,一个能让我们继续的破绽。但命运欺人太甚,我们哑口无言。我于是想到李子在黑夜的巷口逡巡的样子,我去找他,我行走在夜色的苍茫中,夜风很大,吹痛路灯灌满了尘世风沙的眼睛。我抱着他的衣服,行色匆匆仿佛就此失去,仿佛顷刻不能得到。我奔行在黑夜衣褶般的巷口,身体被路灯捕捉仿佛懵懂时日粗心粘合的油画,辨不清色彩,也混淆了轮廓。我不知我为什么要寻找,我被以宿命的口吻命令,一定要找到他他。我冷得厉害,黑夜静如我无力出声的黑头发。我仿佛听到李子经由无数个巷口被放大的喘息,我从他的喘息中获得苟活的氧气。我就此倒在黑夜铺好的棺木上,我努力伸出被寒风折断的手臂,我只是一定要找到他而已。
只是小婷并没怎么变,我深知爱一个人的相貌是最不甘心改变的。我问她有没有豪子手机,她说他不用手机了。我又问地址呢,她说没留。我不知羞耻又问她那你怎么跟他联系,她笑,仍是多年前的羞涩,她说我就是单单想着他呗。我于是便住嘴,一时我还想掌自己嘴来着。但我真的想告诉李子,好吧,李子豪,你回来吧。我答应我不再爱你了。
我就感觉我不那么悲伤了,我并没有败给爱情,我只是败给了这个世界,应该是,我们。但我仍旧又回到我们的家,我进门不再觉得李子死了,我把房间收拾成原来他在的面孔,我在他的相框上别上刚开的三角梅,我抱着他的衣服就好似抱着他的肩膀。然而感情与精力却突然透支,我想那是我多日黯然的下场。坐在床上我开始恍惚了,恍惚中我就朦胧了,朦胧中李子支棱着一侧的酒窝就将我收割了,收割中我双手揸出无尽的岁月。
穿着李子宽大的T恤,对着他的相框我开始读日记。李子真坏,他把我们的照片拿走,却只留给我一个仿佛取出橘瓣的相框。昨天别上的三角梅隔了一夜就枯萎了,我就又摘了一枝仍旧钗上。借助日记我将所有的记忆释放,他们很快就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有着青色的翅膀,他们便飞了出去,我知道他们即将充满这个城市。我既哭且笑,我在我们家里读着我们的历史,仿佛在墓地陈述一生,但我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比喻,因为爱情正如此刻我眼前的相框,虽然框内早已人去楼空,但李子拿去的那张照片中,扬之和李子仍旧相拥。
我只是倾尽心力地回忆着,我想到我们每次吵架后的冷战,每次吵架我都负责挑起,而他则负责道歉。我想到在操场看他打篮球时,面对几千观众,他偷偷伸出“我爱你”的手语,因他曾经许诺,他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我表白。我想到夏夜骑车在小城甜蜜的叩问,想到他会在无人的街头牵起我的手,然后绽开他樱花般薄色的嘴唇……记忆如洪水猛兽,湮没一切不留活口,我发誓除死亡外,我今生只享受这一场埋葬。
然后我照常在我们的时间入睡,第二天我又花了一天在这个小城朝花夕拾了一番。相信我,扬之我不是一个脆弱如瓷器的所在。我只是想尽可能详尽地备案幸福,因为他曾经就乖巧如我笔下的书写,如我枕边浮动的呼吸。我只是想温习,命运的试卷上我们虽然无从下手,爱情的试题中我们已然揭榜高中。一个人温习两个人的故事,艰难犹如抱着李子的衣服在缓慢流淌的音乐中跳舞。精心打扮成青春的翘楚后,我穿着李子的T恤出了门,我是如此不习惯一个人完成所有的温习,所以我身入李子之中,他的T恤拥抱他仿佛也拥抱我身。
我去面馆吃面,我仍旧要了两碗。阿婆就笑,要给他带回去啊。嗯,我回答,并且微笑,坚定犹如身上T恤黑色沉默的固守。去糖葫芦铺子买两串冰糖葫芦,我知道冰糖葫芦这个东西,外面那层透明如微笑的甜蜜融化后,是果实内心最真实的酸楚。在老街密密匝匝的人群中窸窣,再喧嚣的声音此刻都被记忆塞紧了耳膜。不需耳机,李子就是最为动听的音乐,他自动过滤且阻挡这个尘世,那些个我不愿听到的声音。点心坊,咖啡厅,所有的那些有青色翅膀的鸟儿栖落的地方,我走了进去仿佛重新邂逅一段爱情,我走了出来又仿佛重新捕获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