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不忙找他,坐下来,就着酱菜,小口喝光碗里的粥,挑了一身新做的衫子,云水蓝色,天空一样净,他皮肤白,余夜昇就喜欢他穿这样清澈的颜色。全部收拾整齐,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前头走,一路上静的出奇,除了树梢头上的鸟儿,一个人没有。
隔着帘子,人都在客堂间聚着,老六和余夜昇那帮兄弟都在,也不坐,一个个y-in长脸,气氛凝重地围了半屋子,看不到余夜昇,只透过布帘的缝,瞥见一双鸦青的布鞋,他在呢。
屋里比院里还静,石英钟沉闷的滴答声,驱走阳光留在身上绮丽的暖。y-in暗的一隅,夜莺揉着麻木的腿,良久,终于有人沉不住气。
“阿哥!不……不能去!”是结巴,吊起穿山虎似的眼睛,像串鞭炮要炸,“小日……日本给……给你送请帖……摆明没安好心,你……你要是去了,一准……上他们的道!”
夜莺顺余夜昇的指尖往上瞟,果然,八仙桌上,叩了封黑纸白字的帖子,看不清内容,只依稀认出个烫金的形状,圆的,不是日本旗上的红日,倒像一朵小花。
老六跟着站出来,他人比结巴心眼细,考虑得也更多:“帖子都送到府上了……”他停了下,探余夜昇的意思,“阿哥是怎么想的?”
余夜昇抬腕,叩了两下桌面,点名:“阿三……”
也是一个y-in头,背光,沉沉传来老三沙哑的嗓音:“弄堂口和后街都站人了,穿得像瘪三……”老三的脸从y-in影里钻出来,带着点讥诮,唆腮帮,吐出口浓痰,“立得倒像宪兵队。”
余夜昇笑:“怪不得,近来永乐坊治安良好,夜里连猫都不叫。”
又一个小个子挤上前:“妈的,十六铺和杨树浦码头都把日本兵守住了,每天两班岗,连只赤佬(鬼)也不放过。”
“阿哥……”老六犹豫不决,“要不,你称病吧……”
“是病总有好的一天,总不能装一辈子。”余夜昇眯着眼,不声张,手在桌沿上叩。
结巴吃不准,越急话越磕绊:“阿……阿哥!这次……不一样,死的是一个陆军少佐!日本人……夜里都……逮人了!又……又是在……我们的地盘上,小鬼子……这是……要……要拿你开刀啊!”
“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多了去了,他们的目的,不在我一个。”余夜昇站起来,手在结巴肩膀上轻拍两下,“既然收了请帖,就要守礼数。”
“阿哥!!!”堂中一片呼声。
余夜昇罢手,哗动瞬息收止:“去要去,留也不能留。”他笑意内敛,目光深沉,像个做大哥的样子,“阿三,告诉兄弟们,不要寻衅滋事,道上的生意能做做,不能做收,要返乡的,我余夜昇出钞票。”
“老六,你去找大通洋行的朱先生,让他代为购买两张去宁波的船票,我从那里转长沙,经汉口,再到香港。”
全部吩咐妥当,余夜昇挺直腰杆,负手而立,陡然回头,却是一副斯文败类的流氓相。
“听说日本婆娘的膝盖,软得能当枕头……”他笑,“我也去见识见识。”
男人们嘻嘻哈哈,陷入下流幻想。老六眼睛尖,瞥到帘子底下一双脚,比娘们还细的脚踝,穿的却是男人的鞋,他也笑:“阿哥要是不想去,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冲兄弟使了个眼色,遮挡后厅堂的旧布帘后头,飘进一抹蓝,夜莺像朵云,被人揪到堂上。
余夜昇看着夜莺,先是楞了愣,而后把脸冲向老六:“什么意思?”
16.大刑
夜莺进来,像往乌云团里扔进一束光。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亮,平日里不敢明着瞧,怕大哥不窝心,现下倒是时机。
他的皮肤哪能那么白,腰身哪能那么细,穿天水蓝的长衫不像娼子,倒像是从一帧旧时光里拓下来的小少爷,还有那一双好眼,少年稚气中缱绻的红尘味,说不是婊`子,谁信?他是他们大哥养的相公,关起门,睡一个被窝,夜夜搂在一起。怎么睡的?喉结滚动,心里、身上,仿佛沾了一身四月艳光下的杨絮,奇痒无比。
也像……男人抱女人一样那么睡的吗?
星捧月的目光追着夜莺,可他谁都不斜,只定定看余夜昇,他的目光卷卷,一身蓝衣罩身,淡泊如云,既不慌张,也不畏惧,只盈盈的,静静的,望他,像满屋子的男人,他在乎的只有他。
余夜昇看懂了,懂了之后又惊,他把他驯服了,可他也牵动他的神经。
“什么意思?”余夜昇把眼睛从夜莺身上挪开。
老六没有回答,冲夜莺很客气地笑了笑,轻声细气地问他:“刚来的时候,你和老三打过一架,对吧?”
夜莺点点头,当天在场的不少人都见了,他们动过手。
“你学过功夫?”
夜莺摇摇头,老六便笑。那抹笑很轻,十分笃定,是看下贱人的轻蔑,他笑的时候不看夜莺,却用那种轻蔑和笃定往自个儿兄弟眼前扫,男人们一目了然的表情啊,他能学什么功夫,伺候男人的功夫呗。
眉头拧出个川,余夜昇从斜飞的眉宇下盯老六,他的亲切是狡猾,是他发难前一贯的手段,夜莺势必有痛脚遭他拿捏,只是到底是什么呢?余夜昇好奇,又隐约抗拒。
须臾的沉默,老六又为他的笑劲添了一把火:“你们说,你们三哥的本事怎么样?”
没的说,不挑别的,光老三身上那股命带的煞气,哪个敢跟他拼。
“可有人不会功夫!”老六陡然拔声,转头,蓄谋已久的,对夜莺亮出锋芒,“只用一招,就差点要了阿三头的命……”
霎时间,空气凝结,有什么凉飕飕的从脚底起,爬上天灵。炙热的眼光冻得浓稠,僵冷,像凝固的柏油,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毒一样漫出来。
余夜昇一言不发,反是阿三开口:“他能要我的命?”仿佛受了多大的屈,阿三唾了口痰,蹬腿站起来,“是伊运道。”
老六笑得玩味:“前年码头上陈阿狗那么多人围你,上棍子,上砍刀,你可一点事儿没有。”
余夜昇挑眉,一拉长衫:“有话直说。”他是藏着后招的,今朝他作兴不会放过夜莺。
果然,老六向他拱手:“阿哥,可还记得同肆会馆那晚的事?”
老三眉毛一横:“你今天是怎么了?那事关这小子什么干系?!”
老六淡淡瞥了兄弟一眼,似同情,又可怜,还有些许瞧不起:“你白相过的那个影帝段岚峯……”他故意停在这里,把那个亡故的名字拉长,确保夜莺听去,“阿哥交代我办的身后事。落葬那天,有个徽班唱戏的班主来送殡,哭着嚷着,说自己是段岚峯的师傅。”
讲到这里,夜莺的样子明显一蹙,余夜昇发现了,沉住气,叫老六:“接着讲……”
“我好奇那大明星还唱过戏,就同老头子多讲了两句,他告诉我,段岚峯还有个弟,可惜犯下大错,挨了顿打,让戏班轰出去。”老六明目张胆地瞧夜莺漂亮的脸蛋,“那小子长了张旦脸,倒学得一身武生的好本领,真算起来,要活到今天……”他像只狐狸,踱步,来到夜莺跟前,“就跟你……差不多年纪。”
“阿哥,我已经查到,死的那个日本陆军少佐,那天也在同肆,和段岚峯一起。”那个污糟的, y- ín 虐不堪的夜晚,余夜昇和夜莺相识的最初。
厉喝声,惊堂木一记:“你到底是谁?!”
夜莺依旧挺直一把脊背,却不再看余夜昇,他收了目光,前额的头发长了,盖下来,压着眉,眉又贴着眼,变成一尊天水蓝的雕像,他似乎不打算解释,也没有求饶的准备,完全任凭处置的不辩白:“你心里既然定了,我是谁,不要紧了……”轻轻的,他不知对谁说。
“妈了个巴子!”这时候,结巴反倒不结巴了,他外号炸天响,不是没有道理,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亮晃晃,“我弄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他挥刀,向夜莺的头上砍去。
17.不渝
阿三扑过来,来不及了,刀比他更快。
滴答……滴滴答……
一行血,山径上蜿蜒的小河,洇s-hi夜莺颤抖的睫毛,冰凉地滑过鼻翼,沁唇角,滴落蓝衫上。
“阿……阿哥……”结巴抽刀,哗啦,山洪一样,夜莺的眼前一片血光。
“阿哥!”老六冲上来,摁住余夜昇鲜血淋漓的手掌心,“你这是做什么!为了他!你值得吗?!”
“值!”黄豆大的汗珠滚满头,余夜昇脸色苍白,可眼神还是那副领头人的样。
他推开老六,朝夜莺伸手,都不会走路了,夜莺傻愣愣的,脚踩棉花,秉着一股本能蹒跚到余夜昇身边。他用双手把住余夜昇,摁在血口子上,可黏糊糊的热,怎么止都止不住,余夜昇揪他颤栗的手,往指缝里一扣,把人拽到身后,用半边膀子护着,“就凭他是我的人!”
结巴又悔又恼,站在原地跺脚,恶鬼讨命那么瞪夜莺:“阿哥啊!你是被这个小贱人灌了什么迷汤了呀!”
夜莺攥着的手冰冷,那是余夜昇失血后的反应,可手指又紧牵,有劲的,一根缠着一根,像长在一起,分不开,恍惚着,他仿佛听见余夜昇,不许别人用那种轻贱称呼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