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女子,随了我,也该有个名分,你一日喊我大哥,眼里就得容他!”余夜昇于堂屋中环顾,汗s-hi了他的黑发,连睫毛上也缀了水光,奈是无情都有情了,“更何况,段岚峯要是他的哥,还能让他在馆子里讨生活?!人都死了,还能灵魂出窍,去给他通风报信?”
仔细一推敲,确实说不通。
余夜昇在夜莺搀扶下,拾起地上沾血的小刀,往桌上猛得一立:“这件事到底为此。以后,我不想听到你们任何人刁难他!”眼眶酸胀,夜莺忍泪,哆嗦两瓣唇,极小声的,用只有余夜昇能听见的口型,喊了他,“哥……”
三日后,日本人的汽车如约而至,提早一小时,是来接余夜昇的。
夜莺仔细包扎好余夜昇的伤口,为他更衣。还是一身黑色的长衫,外罩对襟暗花的大绸马褂,头发用司丹康打理到脑后,露出清爽的额头,鞋子换了皮鞋,配衣服挑的黑色,夜莺对镜站在余夜昇身后,将他衣服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掸平、拉直。
他也换了一身新衣,白色的,鲜得好像是沾了露汁的水仙,余夜昇笑他:“你又不出客,怎么也打扮起来。”
夜莺的目光从余夜昇双肩滑过,一点点望进镜子里:“昇爷,你瞧,你一身黑,我一身白,我们可般配?”他说般配,眼里存着缠绵,这些天夜莺无事总这样看余夜昇,便是不说话,也满屋子春情。
掌心结了痂,偶尔还疼,但余下的都是痒,他与他多情的眼在一面镜中相会:“怎么,还想同我做夫妻?”可惜是不能如愿的,余夜昇在外头替大先生养了几房“姨太”,她们也没有婚书,却可以堂而皇之地与他做人前夫妻,喊他做先生。
但夜莺不能,即便他和他才有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快活,那也只是一笔风流。
他有自知之明,突兀垂下眼,断了如丝情波:“我一介男儿身,能在昇爷跟前伺候一场就是福分了,不敢奢望。”
这种卑微的认命,无声向他托付一片赤忱,是芳心暗许,便要在得失磋磨中战战兢兢,怕他不要,又怕他收了扔弃,几乎虔诚,几乎小心翼翼。
不想被余夜昇看出来,夜莺背身躲到小桌边,从竹筐里找出一把剪子,来剪他衣领上的线头。
冰冷的剪刀贴着余夜昇的咽喉开阖:“你就不怕我真是段岚峯的亲弟来索命?”
余夜昇用伤手把那把剪子抛回筐里,摸着夜莺的手指尖,放到唇边摩挲。他不讲是与不是,很坦然:“怕就活不到现在了。”搂过夜夜缠抱的细腰,硬是要弄脏那身无暇白衣似的,余夜昇揉皱覆腰的白绸,将鼻尖抵在夜莺后颈,嗅他发尾干净的气味。
温软的气息在耳畔,恰似柳絮在碧波上无意的荡漾:“我知道你去见日本人,他们都是吃人的鬼……”他竟然在担心,余夜昇狠狠抱紧他,“如果这次你……”后头的话,夜莺不讲了……
缠了红线的剪刀柄陈在桌上,不像是个冰冷的死物,反而痴情的似一片不可收回的丹心。
这场吻,柔软的不掺色`欲,嘴唇恋恋不舍地分开。
夜莺对余夜昇说:“你为我做的事,我也一样做得到。”
18.美人
去的是一处红瓦白墙的俄式建筑。
墙上爬瑰丽的三角梅,只是疏于打理,颓废萎靡。
往来的日本兵,统一着枯Cao黄的军服,军靴尘土飞扬,严谨划一的步调,将四周染上一层肃秋的沉重。
余夜昇原以为会在这栋洋房里遇到社会各界的人物,那些日本人极力想拉拢的政要名流,可是没有,今晚筵席,他是名单上唯一宾客。
招待他的人叫敷岛英夫,是日军派来调查军官刺杀案的负责人,年纪轻轻已升任大佐衔:“余先生。”他一见到余夜昇,就用流利的中文,向他问好。
没有穿日本军官服,敷岛一身燕尾洋装,个子英挺。他有干练出色的五官,单眼皮,鼻梁刚直,头发向上推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日本军人的冷硬作风是不屑言笑的,他却喜欢在与人交谈时频频扬起窄薄的唇角。
绝非殷勤,亲善笑容的背后,是要挟,是绝对的力量,生杀一念间,从敷岛进餐都不曾摘下的手套,椅背上永不离身的太刀,余夜昇明白。
一个晚上,敷岛绝口不提日军官的死亡,反而对余夜昇手上的佛珠饶有兴趣:“我可以看看吗?”
余夜昇很大方地脱下来,双手呈上:“大佐请。”
深红泛黑的珠子捻在白色的手套中,失了佛x_ing,像条被扼七寸的蛇:“余先生也信佛?”
余夜昇笑得含蓄:“戴着玩的,求一个心静。”
“そが……心静吗……”敷岛笑着,将佛珠还给余夜昇。
“你们中国人讲修身先修心,认为心无旁骛的长斋绣佛,不入世就可以出世,不涉红尘就可以涅槃……”他高傲地仰起头,轻佻的眼角,是对一个古老陈旧民族的藐视。
换作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要捏碎拳头,余夜昇风度依旧:“大佐不愧是中国通。”他谈笑风生,从容里有一种谦逊的筋骨,却配了抹痞气的笑,“善男信女的消遣,我不大懂。人生在世,但求是逍遥。”
敷岛大笑:“先生是通透人!”
“我也不信佛。”放下餐刀,敷岛精明的目光,是强权者的野心,“但我相信因果。”一瞬间,水晶灯的流苏变暗,整个房间被镀以一种西洋油画似的朦胧,唱机里日本歌姬的歌声,荒诞怪异,“我们到访贵国的理由,不是为了侵占,而是图发展。共同建立一个强大繁荣的大东亚乐土,为了实现理想,我们需要余先生这样有威望的人的协助,共荣市民协会的会长一职,非先生莫属。”
图穷匕见,终是躲不过:“大佐的器重,是我的荣幸。”余夜昇垂眼,淡淡然施笑,不谈应允或兑现,只狡猾地高举酒杯,“敬大佐,祝大佐早日得偿所愿。”
敷岛蹙眉,斜眼挑余夜昇,眼神森冷y-in沉,一闪而过:“那就尝尝我家乡的酒吧。”他拍手招来侍女,送上清酒,“先生会同我合作的。”敷岛笑得十拿九稳,“我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耐心。”他已参透余夜昇的心机,仍肯给他机会,“你一定会收下我的友谊。”因为对自己有自信。
一场酒喝到深夜,余夜昇醉了,敷岛倒还精神盎然,亲自派车,送余夜昇回府。
拐进永乐坊,一盏行将就寝的路灯下,车子差点撞上个人。
司机放下车窗,明灭之间,依稀是张白净的脸,尤其一双含情而不动情的眼,过目不忘。
恰在此时,钨丝发出一声响,灭了,陡然的黑暗吞没艳鬼一样的影子。
车门打开,尉官先下来,用手电往墙根一点点找,先是一双小巧的脚,徐徐而上,从那把圆形的光柱里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个东方的美人。
那么远,敷岛只用了两步。
白手套很不客气地扳起惊惶的脸,欣赏那对无所遁形的眼眸。
棉质的手套在皮肤上摩挲,细腻的沙沙声,衣领下脆弱的肌骨,比艺妓涂抹了官粉的颈背更柔滑,只是胸`部太贫瘠,尚未发育的少女一般秀气。
敷岛笑了:“男人?女人?”贴美人的鬓发,他调`情般问。
19.酩酊
敷岛有点后悔戴手套,不能亲自碰触那段瓷颈。
但同时,他又觉得手上的白手套是天意,掩饰了欲`望的粗鲁,好叫他做一个文明绅士。
陌生的美人在害怕,敷岛侧头欣赏,他的睫毛像一只破茧的蝴蝶,濡s-hi、脆弱,还有他的鬓角,也是s-hi的,鼻尖虚虚地掠过,能从上面闻到一些熟悉的味道,是什么呢?敷岛努力回忆。
啊,就是这个,像故乡的三月,蜿蜒河流旁,只开数日的白色大岛樱。他怎么可能忘记,富有生命力的野花,敷岛家的家徽,装饰在他的太刀上。
须臾间,x_ing别的符号模糊了,他对他的兴趣,高涨成一种呼之欲出的征服欲。
敷岛挺起结实的胸膛,将人推到墙上,黑魆魆的夜,颤栗的呼吸,如樱的美人,一切都等待被为所欲为。
身后的车子没熄火,打着车头灯,晕出两圈流萤飞舞的黄光,尉官上车,和司机一同把目光安分地镶进那团光亮,黑暗还在无声的角逐,是一个列强的帝国,对一方无能的弱土。
眼睛不去看,却不妨碍竖起耳朵听。
“啊……”仓惶的惊叫,因为短促,在耳廓里留下一道抓痕。
敷岛的嗓音哑得不成样:“你是男的?”不知道他怎么判断的,却对这个结果意外惊讶又兴奋,要一再确认,“真的是男人!”摩挲声,拽衣声,听得人心毛骨耸立的痒。
啪,很轻的一声,像打在r_ou_上!
“バカ !”鼻梁上挨了一下,像误失去一块阵地,敷岛怒不可遏,狠狠甩对方耳光。
余夜昇从车后座上蹦起,他以为是闪电,要落大雨,朦朦胧睁眼,人已经在永乐坊。
吐出一口浓烈的酒气,他吼:“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夜莺听见他的声音,像找回了魂:“昇爷!”
从脊椎到头皮都发麻,敷岛没听过那种叫法,像一抹魂魄急切要奔向自己躯壳。
尉官要拦住夜莺,被敷岛示意放行,余夜昇嫌他来得慢,怒骂:“混账东西!这么黑,做什么不开灯!”他醉得不知西东。
夜莺矮着头,瘦小的肩膀穿过余夜昇的腋窝,趑趄地扛他:“就开,扶你上床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