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大人,陛、陛下有请。”小黄门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既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闻重跟着黄门折身返回福宁宫。
夜深了,月光将窗上的花纹映在绸被上,映在闻重披着黑衣的左肩。
天衍把脸埋在他的腹部。
闻重听着他时断时续的话:“……那个人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他应该很邪恶,很奸诈,可是他却那么正派,还
显得那么光明磊落……反倒是我,阴暗虚伪……”
“昭王他聪明、有礼、武功好,还有一种……很高傲又很谦虚的气质,我说不好,我一心想挑刺,可竟然找不到他的毛
病!甚至、甚至连我自己都很喜欢他的神情、动作。”
“可他是敌人啊,这种敌人让我……很害怕……”
天衍停了下来,他把脸埋得更深了。
闻重抚着他的头,目光变得纵深起来。
“这世上的人,经历各种不同的过去,有各种不同的想法。他们立场不同,观点到了不可调和之时,就是所谓敌人。没
有人全是对的,也没有人全是错的,敌人也一样。”闻重的手停住了,他低头看天衍散乱的秀发,“昭王是你的敌人,
可是他同样也是个很出色的人,这并不奇怪。”
“天衍,一个人如果能欣赏他的敌人的优点,拿来弥补自己的不足。他就会比他的敌人更强大。”
天衍翻过了身,仰面望着闻重。
闻重揉了揉他的额头,“昭王出生时,启德帝就已驾崩了。长兄如父,他一直在先皇身边长大。或者说,他一直追随着
先皇的背影更为恰当吧。对北国的态度也好,对内政也好,甚至连读的书,武功的套路都与先皇毫无二样。然而思想一
旦成了习惯,即使前面的背影已经消失,也难以改变。昭王他不能,也不肯超越先皇。
“然而天衍,你却会超越先皇,成为缔造南朝盛世的一代贤主。”
“为什么这么说?”天衍不禁盯住了闻重黑暗中闪动的眼眸。
“因为我会让你超过泰明帝。”
闻重的话依旧轻柔,然而正如那一日他对泰明帝的誓言一般凿入了天衍心中。闻重没有说,但天衍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
承诺。与任何人都无关,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记忆。
翌日,苏小卿来伺候天衍起床,闻重已经回去。
她弯腰给天衍系腰带时,天衍唤道:“小卿姐姐。”苏小卿手一抖,慌忙应道:“官家有何吩咐?”天衍从枕下取出一
本线书递过去,“姐姐打开看看。”
苏小卿小心翼翼的打开,惊住了。
撕开的地方都用纸条粘好,遮住的字用端正的小楷细细补上。听天衍款款背得:
“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
苏小卿哭了起来,她抱住了天衍的脖子,伏在他肩上抽泣。
天衍瞬间慌了神,“哎呀?小卿姐姐,你还不肯原谅我?我就是个混人,那日让猪油蒙了心,竟然说出那种混话来,小
卿姐姐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啊。姐姐,不要哭了,我背《桔颂》给你听,我都背下来了,你想听几遍,我都给你背……”
“刚才背到哪了?对了,嗟尔幼志……”
“谁要听你背!”苏小卿捶打他道。
“那姐姐罚我抄书吧,我抄它一百遍给你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
“那、那怎么办才好……要不,我让姐姐咬一口好不好?”天衍眯眼笑道。
苏小卿破涕为笑,张口上去,天衍不敢躲,闭紧了双眼。然而却没有预料的疼痛,面颊上只有一个柔软的温润的触觉。
没几日,垂拱殿原先悬挂的“业精于勤”四个大字被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昭王的四个赫然的草书大字:如是吾君。
第十四章:患于水灾
光阴荏苒,春天飘然而过,夏天接踵而来。
春天的时候闻重忙着与西朝商贸上的事务,督御史台审查各地方官有无违背农时抓壮丁之举,从大宛请专家照顾南山的
那些马,扩建马场。如今初夏刚至,他不是和一群白胡子老头说起天文地理,就是整日闷在次都堂中翻阅来自各地的成
堆报告。
天衍能见到他,要么一清早,要么大半夜。
“吴老将军,闻重他每天在忙什么?”天衍练完吴翰尧新传给他的推波掌,闷闷不乐的问。
“似乎是治理河道的事,”吴翰尧趁没人瞅见,叼起支细杆翡翠嘴的烟杆子,忽悠悠抽起来,“我一介武夫,不懂那帮
文官的事。不过听闻重说怕今年黄河要闹涝灾。”
“会发洪水?”天衍闻所未闻。
“是啊,闻重他们家祖辈是研究河道的,他要是担心那就是十有八九。我听他说,他请了一帮观天象的老学究,预测今
年雨水多。前些日子我看咱那汴河,水涨的,遇小桥船都要过不去了。”
“汴河?”天衍问。
“汴河是黄河里的水,黄河水多时它就涨,黄河沙子多它也老淤。每年清理河道要花国库不少银两呢!”
天衍心想这些自己都不知道,回去好好翻书看。
吴翰尧舒舒服服吐了口烟,“我那天路过次都堂,看里面坐了一屋子人。六部尚书都齐了,围着看荀瓒和闻重吵。”
“闻重和荀瓒吵架?”天衍眼睛瞪得溜圆。
“咳,确切说是荀瓒吵,闻重听着。”吴翰尧道。
“他们吵什么?”天衍问。
“我只是路过,没听太清。好像说起大河改道什么的。”
“什么大河?”天衍拉着不让他抽。
“呵,”吴翰尧笑了,“官家,这些话问闻重不就是了,他自然知道得比老汉我清楚。”
“而且官家若问,他肯定还会很高兴。”他又狡黠的冲天衍挤了挤眼睛。
用过了晚膳,天衍一个人往宰相治事的次都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