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六一喝声打断,“是我们自己要去!不是指挥使要我们去!”
袁朗没有理会他,继续道:“他们跟你一起去,会保护你。你和谁在一起,别人都会保护你,因为别人的命,一条只是一条,而你的命价值连城,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皇帝会杀多少人?所以,不管你指挥的如何,不管你让多少人枉送x_ing命,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的保护你。他们并非出自自愿,他们只是不想死在自家人手里。你的命捆在数以万计的士兵头上,你可以肆无忌惮的挥霍他们的x_ing命。”
高城终于受不了,大吼道:“他们是我的兄弟!他们的命跟我的一样,我不会jian卖他们!”
“兄弟?你当然可以把他们当成你的兄弟,但问问你身后的人,他们能把你当成兄弟吗?”
高城慢慢回过头,身后的每一张脸都是他熟悉的,很多他从很小就认识,但此时一切都那么陌生。
他们之间是兄弟,可和自己不是。他们尊敬、信赖、甚至喜欢自己,却不会把自己当兄弟。
战场上,高城可以为他们死,但他们不会允许。高城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的负担,是他们宁可丢掉x_ing命也要保护的人,因为他们宁肯战死也不愿枉死。如遇强敌,他必定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人。有十个死十个,有十万个死十万个。
袁朗走上前,贴着高城的耳朵,轻声道:“史今、伍六一、马小帅、甘小宁他们都会死,死的千奇百怪,死的灰飞烟灭,死到最后你会忘记你有兄弟。”
高城闭上眼,泪水坠落。
袁朗后退一步,大喝道:“他们以自己的血扬你威名,而你以他们的命树万世丰碑!你说你不想做纨绔子弟,那你告诉我,你哪点不是纨绔子弟!”
“够了!”史今暴怒,“袁大人,你才认识我们指挥使几天,你还没有评论他的资格。”史今一向温润的眼眸这会儿仿佛燃烧的江面。
袁朗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高城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一向生机勃勃的眼睛完全失去活力,三多看着他,眼泪缓缓落下,他少年时代最仰望的人,精神坍塌了。
高城是自己走出后院的,他所剩无几的骄傲支撑着他。
袁朗深信自己的话已经击垮了他,但他的脊背依然挺拔。有些事出离了控制,袁朗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后院一片死寂,三多泪如雨下,成才背对着袁朗,看不到表情。
齐桓神色冷峻,吴哲若有所思,连虎鼓着腮帮,石海揽住他的肩。
“袁朗”斐然打破沉默,“你跟我进来。”
房间很昏暗,斐然看不见,所以不用点灯,袁朗坐下,斐然拿出一根蜡烛,对袁朗说:“点上。”
“不用”
斐然道:“不是你用,是我用,我要看看你想做什么。”
袁朗c-h-a上蜡烛,引燃火折,嗞的一声,蜡烛着了。
斐然解开蒙在脸上的黑布,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将斐然的脸劈成两段,鼻梁横断,刀刃直接斩在眼睛上。
袁朗低下头不愿看。
“袁朗,你想兄弟们都和我一样吗?”斐然冷冷的问。
袁朗摇头。
斐然大喝道:“那你为什么要招惹辅国公!你激他和你比武,我可以不问,可你摧毁他儿子做什么?”
袁朗抬起头,眼睛极亮,“斐然,我没办法。汴梁城防卫有三层,侍卫司负责皇宫、殿前司负责城内、陈桥负责京畿。高城一个正五品官员可以随意调动三司,你是皇帝,你肯吗?”
斐然大惊,他来得晚,最初的对话他没听到。
“我问过老大,我说皇帝想怎样,是换掉旗,还是砍掉旗。老大没说,今天我知道了,他一定会砍掉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这个酣睡之人还手握刀斧!他捧我们不是为了限制辅国公的权势,他是要杀了他。我们已经被逼到这一步,不论我们做与不做,辅国公都会把我们当做眼中钉。没得选,我们只能跟皇帝一条船!”
这些天斐然想通很多事,从倾全国之力支持燕云狼骑开始,皇帝的计划就在进行。收复燕云十城是辅国公的毕生夙愿,而铁路的燕云狼骑是唯一的希望,所以皇帝很清楚无论辅国公多么恐惧铁路日后的势力,也会同意他的意见。
燕云狼骑逐渐壮大,铁路步步高升,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与辅国公比肩。皇帝召袁朗他们入城,不是为了监视官员,而是用鹰锐试探辅国公。
无论皇帝多么想杀辅国公,整个京畿地区还在辅国公控制之下,所以他只敢不断试探辅国公的底线,而不能公然和他闹翻。袁朗比武时一意孤行执意要激怒辅国公,演武厅里最害怕的人不是铁路而是皇帝,他怕触到辅国公的底线,怕他一怒之下会发动政变。
一见到虎豹骑的大纛,袁朗就意识到皇帝想做什么。他不想被人利用,却不得不被人利用。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比赛不按皇帝预想的发展,报复似的令皇帝心惊胆战,但这有什么用,皇帝想要的目的还是达到了。铁路和辅国公敌对,燕云狼骑和整个京畿驻军敌对。
袁朗想过不让皇帝得逞,想过大败,但燕云狼骑征战十几年,老弱病残众多,如果惹恼了皇帝,谁来养活他们下半生。袁朗他们也是货物,卖的是命,买主如果不要,他们就得饿死。
最后袁朗选择大胜虎豹骑,逼迫高靖远走下观台,与他对决。他要得偿所愿,因为对决之后,高靖远之于燕云狼骑便是头号敌人,而鹰锐的刀必须砍掉那面表率天下将士的旗帜。
斐然摸到烛台,吹灭了蜡烛,暗红色的光慢慢隐去。
“你骂高城是想保护他。”斐然问
“怎么会”袁朗不承认,“难道你觉得他没有那些毛病?”
“就算有,也没你说的那么不堪。论攻击精神,谁也没你残酷。”
斐然向来一针见血,袁朗叹了口气道:“他是辅国公唯一的儿子。我看得出陛下是真的喜欢他,所以才一直没有给他爵位,只给了个五品的官职。辅国公非常疼爱他这个儿子,不然像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从来不管教儿子。吴哲曾跟我念过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惟愿我儿鲁且直,无病无灾到公卿’,为了保护他,辅国公宁肯他无用。但这小子一点自觉都没有,一天到晚想着如何变强,如何重建荣耀,一股子往上冲的劲,摁都摁不住。这场战争无所谓正义,牺牲品越少越好。陛下和辅国公都懂,燕云收复之后,这大概是他俩唯一共通的认识。”
“但愿他平安。”斐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想到高城挺直脊梁走出官栈,袁朗忽然有些酸楚,他长于精神攻击,却不喜欢这么做,尤其是摧毁别人少年时便立下的理想。
高城把自己关在奋武厅,谁来敲门都不开。
整整一天,他没有出房门,屋里也没什么动静,史今和伍六一没办法硬着头皮去找泰安公主。
泰安公主正在临字帖,听史今说完,淡淡的说:“由他去吧。”
伍六一担心的说:“可是指挥使他”
泰安公主放下笔,审视所写之字,“临王羲之,本宫能像六分,临柳体,像八分,唯独颜鲁公的字,本宫越模仿越不像。可见字体易仿,气度难复。闺阁之人,到底没有颜公的猎猎风骨。”
伍六一还想再说,史今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
泰安公主将字帖翻到下一页,“他自己要做的事,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自己担当。上至帝王下至平民百姓,人人皆如此。你们下去吧。”
史今和六一相互看了一眼,行礼退出。
屋角斜阳,窗外竹声如海,泰安公主的湖笔迟迟没有落下,西落的暮光穿过枯黄的竹叶婆娑的流过字帖,颜真卿《祭侄稿》。
安史之乱开始,颜家举家抵抗,颜真卿的兄长颜杲卿和侄子颜季明驻守常山。安禄山叛军围攻常山时,抓到了颜季明,以此迫使颜杲卿投降,颜杲卿不肯屈从,大骂安禄山,季明被斩。不久常山为史思明所破,颜杲卿被押往洛阳,再见安禄山,颜杲卿依旧瞋目怒骂,安禄山先断杲卿一足,后将其凌迟。颜真卿得知消息后派人沿着常山、洛阳一路寻找兄侄尸骨,最终只得到季明头颅。
颜真卿打开木盒,看到侄儿头颅,悲愤交加,写下了这篇祭侄稿,此帖不顾笔墨工拙,字随情绪起伏,大节凛然,笔势雄起。历代所见之人,无不潸然泪下。
泰安公主极爱此文,却从未临过。
高城从清晨一直坐到深夜,九连环扔在一旁,高城想过解它,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整个人恍恍惚惚的。
袁朗的话他不愿想,他渴望自己从未听到过,或者干脆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他可以继续为戍边做准备,明天一开春,他便去燕云,驻边护防,建功立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然而,高城的身体里长着一株坚韧的细Cao。纵使千斤压顶,它也执拗的挺着;即使美好的幻想蔓延出整片花海,也遮不住它。高城有些恨这颗让人痛苦的Cao,他想动手拔了它,没有它人生也许更顺利也更快乐。
但到真正面对它时,高城全然没了底气。在它面前,所有的理由都变得微不足道。它直视高城,洞若观火,逼得他不能逃避。
这样一株格格不入的野Cao是什么时候长成的,高城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他记事起,它便铮铮而活。时至今日,骄傲崩塌,锋锐尽失,它也依然我行我素,挺拔坚韧,令人无法漠视,必须面对。
伍六一和史今离开辅国公府邸回住所,一路上,史今没有说一句话。
六一受不了压抑的气氛,朝墙狠击一拳,“长公主到底什么意思,难道就任由指挥使这么下去。”
史今摇头,“夫人的意思在颜公的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