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史今转头看向六一,“字体易仿,气度难复。指挥使最终能走到哪一步,关键是看他有几分辅国公的气度,你、我包括夫人都无法左右。”
“你是说,我们一点忙也帮不上。”
“他不想做的事,任何人都勉强不得。而他想做的事,又总有人帮他。从小到大,这恐怕是唯一一件他必须一个人完成的事。”史今顿了一下,“也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四更天,高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火风四蹄腾空,跑的飞快,高城怎么喊,它都不肯停下。冲出汴梁后,它跑上一条官道,青石铺地,绿树成荫,一眼望不到边,高城不认识这条路。他想问路,却找不到人。
忽然,路边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穿道兵军服,手里拿着铁锨,高城刚要张口,道兵抬头,憨厚的冲他微笑。
火风见到他,立刻停了下来。
一人骑在马上,一人站在地上,却奇异的没有高度差。高城平视着道兵,良久喊出了他的名字“许三多”
五更天,高城打开奋武厅房门,门外放了很多食盒,高城绕过食盒,来到马厩。火风很机警,高城一靠近,它就醒了。
高城的额头顶上火风的额头:“走吧,我们去看看那条路。”
火风愉快的打了个鼻响。
汴梁城门刚刚打开,许多城外的商贩蜂拥进城,高城逆向而行,马速很慢。火风不习惯这速度,不停的摆着头,高城温柔的梳理它的鬃毛,轻声安抚。
出了汴梁城一直往南走大约二十里,有一个岔路口,一条继续向南,一条偏向西南,高城走了偏向西南的。
偏向西南的路走五十里又有一个岔路,一条向南,一条向西南,还有一条向西北。
汴梁城外方圆五十里的所有官道由于都用青石铺路,所以被老百姓称为“青官道”。而五十里以外的官道,和其他地方的官道一样是黄土铺地,一起风,尘土飞扬,昏天黑地,所以被人称为“昏官道”。
清官道、昏官道叫出来后,汴梁城就有了个说法:能留在京城做官的那都是清官,凡是派去外地的那都是昏官。
走到此处,早已超出五十里。岔路口前后都是黄土路,只有偏向西北的那条路铺着青石,高城拉马走过去。
青石道宽可以容两辆马车并行,是标准的官道宽度,地面平整,路中间略高于两边,青石两侧的Cao木下各隐藏着一条排水沟。
仔细看会发现这里的青石路与汴梁城和青官道的青石路不同。汴梁城和青官道的路是用大小相同的青石铺成的,砌的极为整齐,而这里的路是用青石碎块拼成,有的方有的斜,有的大有的小,没有朱雀路气派,却修的非常上心。
高城下马,拉着火风走在青石上。
深秋的清晨有些冷,风从西北吹来,来着燕云的寒气,那里现在已经飘雪。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就是燕云。
高城知道这条路,最早是王庆瑞告诉他的。
殿前司指挥使王庆瑞最初也是一名道兵。道兵这个兵种,是昭国才有的,以前管理官道的是地方官署。每隔几个月甚至一年巡视一次辖地内的官道,有需要修的地方,报告上级,而后是漫长无期的等待。等待上级把所需款项一级一级上报工部,等待工部汇集修补全国官道所需的款项,等待工部将预支报给户部,等待户部和工部拉锯还价,等待最终数额定下,等待钱款一级一级盘剥下发,最后到官署手里,好时能买半车土,坏时一文钱也没有。
到了本朝,官家不再重农抑商,商业发展迅速,道路是商家命脉,官道崎岖不平,严重阻碍货物流通,朝廷不出资修路,商会便自己修。
商会财大气粗又精于算计,修出来的路比官道更气派更便利,以至于后来连金牌密令都走商道而不走官道。官道乃一国之形象,主要道路的走向和驿站的设立事关全国防御战略。若任由商人随意修,道路通向的将全是商业重镇而无军事重镇,一旦遭遇外敌入侵,兵马将难于调动。
天辅三年,太宗皇帝严禁商家修路的同时,也改革了官道管理。官道的管辖权由地方官署收归禁军,从此禁军就有了道兵这个兵种。
全国道兵都属中央禁军管辖,道兵的职责是每天巡查所辖路段,一旦出现问题,自己先解决,若解决不了,可上报地方道路司,地方道路司每十天呈报一次中央禁军道路司。中央禁军道路司每年能从户部得到一笔专项款用于修路。地方道路司上报需要修路,道路司核查后,钱款可迅速到位。
为保证修路款充足,太宗设立道税,道税不征农户只征商家,小商少收或不收,大商多收,收来的钱财户部不得用做其他,必须全数拨给道路司。
如此以来,修官道的钱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商家的道税,一部分是户部拨给。商家所交道税比自己修路时的花费少很多,而且有人管理,所以他们很愿意缴纳。由于道税的存在,户部每年为修路所支付的钱与以前比实在是九牛一毛,是故他们也心甘情愿的想给。因为人人都明白,路修的越好,商业越发达,税收越多,户部也就越有钱,以前以大搏大,现在以小搏大,精明的户部不会算不清这笔帐。
自太宗到如今已有百余年,官道遍及全国所有州县,甚至一些山村。
道兵在某种程度上是国运命脉的守护者,但由于他们即不打仗也不习武,整日就是扛着铁锨在官道上巡视,有坑填坑,有洞填洞,极其无聊,所以做道兵的大多是最差的士兵,上不得战场,也保护不了城镇,什么都不会的人,才来做道兵。
许三多就是这样的人。
他和成才都来自汴梁北的榕树村,几代贫农,整个村子一百多年来没有一人中过秀才。成才的爹是村长,家里有些钱,成父一直想让儿子读书,可惜成才对念书实在没什么天赋。
许三多母亲死的早,许父一个人拉扯他们兄弟三人长大。许父早年当过民兵,虎豹骑从燕云凯旋归来时,路过榕树村,许父见过他们的风采,从此就一心想让儿子们加入虎豹骑。
一顺十六岁那年,许父带着他背着干粮来到汴梁想找虎豹骑,找了三天都没找到。后来好心人告诉他,虎豹骑早已被拆散,现在分驻侍卫司、殿前司和陈桥大营,世界上再没有虎豹骑了。
许父愣了好一会儿后,放声大哭,他不明白,这么好的军队怎么就被分家了。哭完擦干眼泪,许父带着一顺去侍卫司,因为有人告诉他虎豹骑最精锐的士兵都去了侍卫司。
侍卫司招兵的人告诉许父,侍卫司不对外招,能晋升侍卫司的都是殿前司的精英,步兵龙卫,骑兵紫衣营,你儿子连兵都不是,根本进不了侍卫司。
于是,许父又去紫衣营,紫衣营其实也不怎么招外人,但抵不住许父一味的磨,最后招兵的人问一顺,会骑马吗?一顺摇头。
会什么兵器?一顺摇头。
平时最常做的是什么?一顺答,种地。
结果可想而知。
二和十六岁时,许父又带他来汴梁,这次他直接去紫衣营。二和比一顺机灵,招兵人问什么,他都回答的滴水不漏。许父以为这次肯定能招录了,那知旁边一个笑容温和的少年对招兵人说,他太滑,不适合当兵。
他的官阶没有招兵人高,但招兵人很听他的,立马就说不要二和,任许父费尽口舌他都再不肯松口。少年走后,招兵人告诉许父,他是我们家公子的人,看兵特准。
“你们家公子?”许父疑惑的问
招兵人说:“我们辅国公的公子啊。”
许父恍然大悟,原来他才是关键人物。
又等了几年,三多也十六岁了,许父第三次来汴梁。他没有带三多去找招兵人,在侍卫司驻地等了两天后,他终于见到了当年的少年。
史今直到今天还记得第一次见三多时的情景。木讷寡言,问十句也不说一句,他父亲每说三句就得踹他一脚。
说实话,史今当时没看上三多,只是许父逼的他实在没办法,好像如果史今不要许三多,他爹立马会把他踢进汴河淹死。
史今不知道是那碗烧刀子酒,还是自己少年时的往事,让他脑子一热要下了许三多。三多只在紫衣营呆了一天,第二天,高城一见他,就把他踢了出去。
从紫衣营踢到天武,从天武踢到神勇,从神勇踢到陈桥大营,陈桥大营见他这么傻,就派他去当道兵,而且是去汴梁路况最差的地方当道兵。
三多守的这段路,原本是汴水河床,后来黄河改道连带着把汴水河道也改了。旧河床变成了官道,河床泥沙多,路基不稳,但凡有重车经过,必定压出深深的车痕,又由于这条路地势低,一下雨就积水,久而久之,这条去西北的便捷道,变成人人绕道的死路。
几十年间,为这条路花掉的银子不算少,只是怎么也修不好。王庆瑞做这段路道兵时,曾经花大力气修路,但一下雨,平整的再好也白搭。
三多来的时候,这段路已经有四个人看守,他们的头头叫老马。老马告诉三多,这段路年年都能从道路司拿到银子,不多,不过够兄弟们花,你来了,我们每人分摊出来些,剩的还是比城里神勇营的士兵多。
三多说,我们有饷银,那钱是用来修路的,俺不要。
老马以为他说说,哪知这小子还真说到做到,发下来的银子,除了饷银他什么都不要。每天天不亮,他便扛着锄铲巡路,遇坑填坑,遇沟平沟,累的晚上沾床就睡。
三个月,这孩子把这段路修了十遍,一边修一边夯实路基,不仅如此,他还在道路两旁种树。他告诉老马,他们老家为防止山体滑坡,迎山种树,树能抓土,有了树路基就不会滑,而且到了夏天树还能遮阳,来往的车辆行人也不会太热。
修路的钱,老马他们分后,留给三多的很少,根本买不了多少树。三多要了几次,老马他们不愿给,他就跑到附近的村里找别人不要的树。
汴梁沃野千里,地势平坦根本没有山,野树很少,大部分树都是战略防御用的,不能动。而百姓家的树,谁愿意平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