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赛脑袋摇动得跟拨浪鼓一般:“我看,只宣抚调兵是不行的。那些个大将,哪一个不是只认皇帝诏令,连枢密院的文书都不肯听从。”靳赛对保命之道倒是颇有心得,“宣抚必须请官家的圣旨才行。”
“诸位太尉都是宿将,”岳云忽然c-h-ā口道,“本来轮不到末将多言。然而大敌当前,作为武将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如何迎敌吗?刘太尉,您率领的八字军,当初在太行山上的时候,也是择密林而守,可并没有想着向东京留守司求援。”
岳云说的是建炎年间,河北招讨司被撤销后,原定的经略河北的任务无法执行,八字军统制王彦下令择险要自守的故事。
吕祉听得出,岳云口气非常生硬,显然是对自己没有让他做硬探耿耿于怀。这小牛犊立功心切口不择言,把比他父亲年纪还要大上一岁的刘锜教训了一顿。
刘锜是个温吞x_ing子,虽然被责备但还不曾答话。他手下的柳倪先作色道:“俺们八字军从不是任人欺凌的怂货,那会儿尚且不怕姓完颜的,现在有钱有粮有人,自然更是不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宣抚,你下令吧,俺们不管其他人,把第一波上城墙的任务j_iao给八字军就成。”
吕祉笑道:“当职早知道柳太尉英雄了得,今r.ì一看果然是求战心切的好汉。到时候守城八字军少不得建立奇勋。”他又转向岳云道,“岳机宜,当职身为宣抚使,调动兵马运筹帷幄以收全功,原是应有之义。岳机宜,当职谅你刚才所言只是杀敌心切,以后可不许再犯这样的错误。否则,等金军大兵压境的时候,当职罚你不许上阵。”
吕祉这惩罚也算别开生面了,可谓只对岳云一人适用。果然,岳云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我们后护军从来不请别的军队援助。”还是乖乖按吕祉示意道了歉。
“至于调兵一事,必须三管齐下。”吕祉总结道,“当职立即向官家请奏,同时递送咨目与鄂州及建康。”吕祉用鄂州、建康分指后护军及中护军。“鄂州不必说了。但这去往建康见张宣抚的人选,倒是需要格外慎重。这人非得把金军的进兵说得一清二楚才行。”吕祉不好把所有实情皆告诉诸将。但他明白张俊对他受官家重用颇为嫉恨。如此则张俊对他派去联络的属官指不定是什么样的待遇。所以,这人选要以大局为重,却又不能一味隐忍,其中尺度颇难拿捏。岳云是不用想了,胡闳休又负了伤,关复古是淮西老人战阵上用得着他,派他去吕祉舍不得。吕祉为难地审视诸将一周,竟没一个中意之人。
“宣抚,还是我去吧。”胡闳休主动请缨道,“硬探是我做的,金将是我擒的,连口供都是我问的。我去联络张宣抚,当可取信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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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淮西展开首战的同时,荆襄(指岳飞负责的从今襄yá-ng北到蕲ch.un、黄州一带的区域,大约是湖北全境加河南南部一小部分)战区也遭到了伪齐与金人联军的猛烈攻击。
荆襄在当时人的概念中被视作门户,不仅是江汉平原--这个南渡之后富庶之地第二大产粮区的门户,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两淮的门户。因为只有荆襄防线稳固,以鄂州为重心布防的野战部队才可能东援淮西。而一旦这一地区的j.īng_锐东出,金军攻击两淮的部队将陷入宋军夹击的包围中。与之相辅相成的是,荆襄失守造成的结果对一个偏安政权而言也近乎是致命的。这意味着长江之险与敌共享。金军一旦挟上流雄踞之势顺江而下,南宋将无以抵挡。所以荆襄防卫与两淮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荆襄之防守有进无退。两淮可以退守江北,但荆襄必须寸土必争。南宋朝廷最终选择了岳飞作为这一战区的负责人,可谓是上天垂顾。
此时,张宪正站在唐州城楼上,好整以暇地弈棋。
原来,伪齐大兵倾巢而出,由刘豫的宝贝儿子刘麟亲自率领,兵分数路打算再攻襄yá-ng。除了配合川陕金军攻击商洛的一路偏师外,其余尽数在李成的指挥下直扑唐州、邓州,尤以正当襄yá-ng门户的唐州为主攻方向。
然而伪齐甚至都没有赚到攻城的机会,岳家军早已在城下布好了大阵准备迎击。
“黄机宜,你看今r.ì形势如何?”城楼上同提举战守一行事务的前军统制张宪,拈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玉石棋盘之上,发出嗒的一声清响。
黄纵想了片刻,眼睛也不抬,飞快下了一子,继而笑道:“我看太尉这条狼奔豕突的大龙,忽长忽跳虽(注:围棋术语)起于一隅却一直盘踞到了中原,可还差一口气,不能腾云上天,着实地遗憾。”
“哦,”张宪看了一眼棋盘,也笑道:“黄机宜,你高兴得未免有些早了。你适才做出的不过是一只假眼(围棋术语,真眼可活,假眼终究会死),想要凭借这只假眼救你的危亡,真把自家当作无物了吗?”
黄纵抬头,眼中光芒闪动,捻须问道:“不知太尉以为,何为假眼?”
“我看荆襄就是这只假眼,不,根本是金人使出的障眼法。”张宪本来温暖如ch.un风的目光忽然一冷,“这些伪齐的部队人数虽众,但不过是咱们的手下败将。斥候虽禀报有一二金人坐镇,我看其中也不乏刘麟这伪齐太子爷让自家兵乔装打扮成的,都是些装样子充数的玩意罢了。”
“那真眼又在何处?太尉打算如何处置呢?”
张宪手指棋盘左下角,断然道:“真眼只在淮西。”他用右手再拈起一枚黑子。这黑子被张宪捏在那皙白如玉的两指间,愈发的晶莹剔透。“黄机宜你小心了。假眼留之无用。打吃。”
黄纵吃了一惊,随即笑着推开棋盘,起身道:“张太尉着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枉我教你弈棋之道,自家认输了。”
张宪也负手起立,山风劲急,他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太尉这回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李成吗?”
“不这样岂能破局!”张宪盯住黄纵的眼睛,“我看再过几r.ì,咱们宣抚相公就该接到援淮西的咨目了。”
“张太尉,伪齐人马可是五倍于我。”黄纵警告道。是时,因为襄yá-ng等地新收复地区转运艰难,后护军只留下了少量兵力驻守。唐州、邓州不过千人,襄yá-ng略多不过五千。张宪城楼之上故做悠闲之态,也是大胆到极点了。
“哦,黄机宜提醒得是。”张宪以收扶额,展颜道,“我得让每人再备上四条麻绳。现下人手一条麻绳看来还不够用。”
黄纵大奇:“麻绳又有何用处?”
“自然是捆绑伪齐的俘虏!”
第87章 五年平金(17)
三r.ì后申时左右,庐州城北大群飞鸟昼惊,之后卷起的烟尘遮蔽了r.ì光,不用探马再报,吕祉也知道定然是金人大军进发到城下了。他立即披挂上官家御赐的铠甲,在众将簇拥下一起到城上瞭台观望。
金军大部已经渡过了金斗河,就在金斗河南岸扎下营盘。金斗河原是南淝河的一条支流,南流穿过庐州城后最终注入巢湖。此刻,河两岸人声鼎沸,伪齐所部和金人辅兵在忙着砍伐树木,金人则纷纷饮马,还有怕热的已经脱下盔甲或者在树荫下歇息,或者干脆跳进小河中冲凉。
吕祉目测,这些金兵至少有两万之数,很可能是三个万户的编制。他正出神凝望,就见金军营盘中,奔出了大约五百骑,俱是身披黑衣黑甲,背上斜挎了箭囊,马上横着狼牙木奉,看起来极是彪悍。这队骑士护卫着一员披白色金绲边斗篷的大将,片刻间已经奔到了距庐州城外二百步远的一座小丘之上。
吕祉问道:“诸位太尉,可有认得那金人主将的?”
“这主将末将不认识,但那人左手边站立的就是王伯龙。”关复古天生的目力好。他将搭在额上的右手放下,恭敬答道,“王伯龙这老家伙一脸的苦相,看来没少挨训。”
刘锜也笑道:“宣抚您看,白袍金将右手边站立的魁梧大汉,戴了一只眼罩遮住了左眼,这人一定是韩常。当年富平一战他的眼睛被末将一箭s_h_è 穿,他拔下箭杆就地上抓了把土塞进血窟窿里再战。后来他虽然侥幸保住x_ing命,但从此s_h_è 不得箭。四太子念他救命的功劳,才依旧让他领军。”(注,韩常失明有富平、仙人关两说,今从金史富平说。)
吕祉见刘锜提起往事,也借机替刘锜立威向诸将夸赞道:“我也听说当年富平一战兀术险些成擒,是韩常拼死才救下了兀术。刘太尉真不愧我大宋是勇锐绝lun的武将,只差一点点便扭转了乾坤。”
刘锜连称不敢,实则甚是得意。
“既有两名万户相随,这员穿白袍的金将难道是兀术吗?”吕祉又问道。彼时正主吕祉在富平却也没见到兀术的真面目。
刘锜沉吟片刻,摇头道:“兀术的身量要比这人壮实。”
这时站在小丘上的金人骑兵小队忽然鼓噪起来,中间的白袍大将还用手不住指点向吕祉。继而这只队伍从小丘上跑下,竟向庐州城驰来。吕祉不免奇怪,他四处打量一番,发现原来是岳云搞得鬼。岳云不知何时竟把今天上午才处斩祭旗的阿里朵的头颅挑在了枪尖上,正乱挥着向金人示威。那断头之处间或还有鲜血流出,看着甚是瘆人,难怪金军恼怒。
这队人马奔得越近,连说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郎君,南人狡诈,不可轻敌。……咱们要预为防备,多造战具……”
“那些南人探子打出的是岳飞的旗帜……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