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ch.un天时。沿岸的野C_ào刚起始泛绿,柳树露出了嫩芽,一抹斜yá-ng映照之下,从官道上匆匆驰来了两骑,看样子正是从建康府赶往太平州的行路人。
“相公,今晚便在这里歇宿吧?”一个身穿皂衣的大汉控马与前面的一骑并辔而行,低声问为首的青衣文士。文士虽然儒服,然而露出的一双手筋骨有力,双眸明亮,肋下还佩了一把环首腰刀。所骑坐骑亦是神骏非常。
这人回望一眼,并未答复皂衣汉子,只道:“李六,适才你叫我什么?”
被称作李六的汉子自知失言,赶忙改正道:“主人,属下记住了,是主人。”
青衣文士于风中洒然一笑,“就要到城门了,不许再错。”
原来这正是吕祉一行。两人都未穿官服,跟随他的是都督行府属吏李忠,因其排行第六,故被吕祉称作李六。也是此行有暗中刺探刘家军机密的任务,吕祉特意跟张浚要了一员武臣伴随。
说起来,这个李忠的身世也甚是离奇。他本在韩世忠军中做亲军,幸或不幸娶了个美貌的浑家,两人原是夫妻恩爱神仙眷属。不承想一次浑家在溪边浣洗衣物,被路过的韩宣抚一眼看上了,之后便不由分说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的浑家得知对面目瞬如电的中年男子就是淮东一军的宣抚使,也半推半就的从了。事后,韩世忠甚是高兴,还亲自找到李忠,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的名字有个忠字,自家的名字也有个忠字。你放心,只要在这韩家军中,某便绝不会亏待于你,”
若是常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就忍气吞声了,再无耻些的或许还将此做了进身之阶喜不自胜。偏李忠这人,x_ing子刚烈,他过些r.ì子便找些是由手刃了自己的浑家,又策划着跟韩世忠寻仇。不幸事机败露,他连夜逃离镇江,隐姓埋名投靠做了都督行府的属吏。r.ì久天长被张浚知晓了缘由,因为当时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张浚倒也不曾怪罪,反而觉得他为人可靠。这次特意将他派给了吕祉。
吕祉两人此时已经快走到城门下,太平州三个金漆大字明晃晃悬于城堞之上。吕祉不放心,嘴唇动了动,小声嘱咐:“微服。”李忠会意地点点头。两人下了马跟那些平民一起,排做一条长队。
这只队伍从城门开始尾巴直拖到了一里地外。队伍中有挑着担子的小贩也有怀抱小孩的下层妇女,喧哗叫嚷,都盼着能早些入城。守城门的几个士卒倒是不慌不忙地,时常从队伍中拉一两个人出来,到一旁不知验看什么。
李忠低声道:“似乎查防甚严。”
吕祉一笑,“你再仔细看看。”
李忠翘首张望片刻,但见那些被单独盘问的,大多是些小商小贩。虽然放行得快,可走开的时候,一个个俱哭丧着脸,似乎吃了大亏的样子。而那些盘查的军汉则是喜笑颜开,腰间的布囊也仿佛鼓了起来。显然是军汉们强掠了平民的财物。
李忠啐了口唾沫,骂道:“这帮无耻败类。俺们韩家军从来不做这等巧取豪夺的买卖。”他这会儿到想起身为韩家军的荣耀了。
吕祉暗自腹诽,你们韩家军若真是干净,你也不至于站在此处陪我了。
两人的对答声音大了些,显然惊动了城门口的一队人。一名身披半甲的步卒摇摇晃晃地向两人走了过来。
“禁声。”步卒在吕祉头顶挥动了一下鞭子,呵斥道:“什么人敢在此处喧哗?”
李忠就想伸手夺步卒的鞭子,被吕祉一把拦住,他只好恼怒地瞪视着步卒,不出一声。
“你这黑厮,敢是不服吗?”步卒以为两人软弱,仗势凌人道:“出列,跟爷爷走。”
宋代,爷爷其实是爸爸的意思。这步卒张口骂人,显然平r.ì里欺压平民惯了。
吕祉听到此处不禁蹙眉。当初他亲赴淮西督战,因为刘光世紧密看管的缘故,并未能接触到底层士兵。败坏至斯虽然不出所料,却还是让他为百姓之多艰而难过。
吕祉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缩着肩膀,与李忠跟随那步卒到了城门下。步卒吆喝一声,让两人停步。
“识相的,快把关防路引拿出来给爷爷。”
“爷爷”两字叫得吕祉刺耳,他“爷爷”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这人只可算个“屁”。可他还硬堆出一副笑脸,“路引在此,不成敬意,您多关照。”说着,他从腰袋中掏出一贯铜钱,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这自然不是什么路引。当时防江,边关州县行人须得有宣抚司发的路引才能通行。譬如,鄂州有一士人想渡江北去,因为没有鄂司的文牒,硬生生被困在城中许久,想尽了解数,就是不能成行。后来他托关系托到了岳飞,这才算脱了困厄。吕祉此举自然是想探查刘光世的戒备措施是否到位。
步卒把钱放在手中掂了掂,又捻起一枚放到嘴边,用牙齿使劲咬了几下,依旧冷着脸骂道:“直娘贼的,雏儿倒是有钱,竟然是足贯,甚是上道!”
足贯的意思是一贯确有百钱之多。当时给好处多是省贯,八十钱即可做一贯。
吕祉本以为这步卒会放行,不意此人只道:“恁两人不许走动,只在这里等。”这次步卒不再自称爷爷,想来是看在一贯铜钱的面子上。他将甲叶子抖得哗啦作响,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吕祉见他走得远了,立时收起笑容,低声问道:“李忠,你可看清楚了?”
李忠凑过头,“那厮虎口上明明白白刺着左军咧。”
吕祉颔首,姐妹俩所言不虚,果然是郦琼麾下。然而他想到那个步卒已经是效用,却依旧干出这等下流勾当,心情愈加恶劣。
步卒很快回转却不是一个人,另有一名武官模样的人,跟随前来。那武官不待走到近前,便瞪着眼睛喝到:“兀那两人,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节吗?没有路引的便是伪齐的细作。与我拿下。”
吕祉闻听此言,真不知是喜是忧。他不及反应,原先的步卒已经扑到身前,伸出数天不曾洗过的黑爪子,在他浑身上上下下地摸了起来。步卒摸到他腰间时,还特意停留片刻,把那褡裢带子攥入手中狠扯几下。
李忠气急:“贼厮鸟,怎地光天化r.ì之下,竟敢强抢人钱财?”
武官上前,啪地狠扇了李忠一巴掌,当即在他黑脸上打出了五条手指印。“伪齐的细作,直该千刀万剐。”
李忠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大骂道:“你这厮,哪只眼睛看到自家们是细作了?空口白牙诬蔑良民,报上名来,跟我一起去见官。”
吕祉此时简直哭笑不得,真要这样被扭送到庐州,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时,那步卒已经将褡裢翻了个遍,点检完里面的十几贯铜钱与一些散碎银两,将数目报与了自己的上司。武官的口气方和缓了些:“你们既然说不是细作,如何不见了路引?”
吕祉按先前的设计答道:“路上走得急,不知遗落在何处了。还请两位军爷行个方便。”
“呸!”那武官重重啐了一口,“你这贱种,把自家当做什么样人了!自家们岂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只是念在出外不容易的份上,你两人长相良善也不像个坏人,难免发些善心,饶过这一遭。然而大晚上的,两个贱种让爷爷们辛苦了好一番,不免留下些孝敬的钱财。”
吕祉与李忠对视一眼,都不发话,且看这武官如何处置。
武官原也不打算询问两人,只挤出个冷笑,威胁道:“天公地道,这十五贯铜钱,自家们只拿走三贯,余下的散碎银两动也不动。你们进入城中后,见官之类的浑话,提也不要提。敢提起时,一并做j-ian细拿了,到时候凌迟处死,不要怪自家没事先分说明白。”
言罢,武官将褡裢还给吕祉,催促两人赶快进城。
耽搁了这一遭,天色已黑,原本排起的长龙已然消失不见。几名步卒扯起吊桥。沉重的城门吱吱哑哑地响着,在吕祉李忠身后合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南宋初期,很多人在一只屯驻大军中犯了罪,到另外一只屯驻大军中躲藏。也多地方上犯罪,投到军中躲藏的。宋代效用兵是较高级的士卒,一般刺手也有个别不刺字的。
第32章 千古英雄手(12)
李忠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进城之后依旧一路唠叨。
吕祉一边闲听着,眼睛却在打量太平州的街市景色。当时虽然已经过了正月,依旧间或能听到本地居民燃放爆竹的砰砰声。有些人家门前,还按照吴地风俗安放了火盆,用于燃烧豆秸、干柴甚至带叶的青枝。这是为了乞求新的一年能够受到昊天上帝的保佑,而旧年景的晦气也就伴随着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烟雾笼罩中的府城本应是一片祥和气氛,然而火盆前聚集的流民却撕下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这些人衣衫褴褛,多是妇女与孩童。天气虽然开始回暖,但时已落r.ì,晚来的冷风依旧吹透了他们单薄的麻衣。四五个垂髫顽童甚至赤着双脚,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冻得青紫相间。他们三五成群,聚集在火盆边,顾不得呛鼻的烟尘,汲取仅有的一丝暖意。
街上又常有脸上刺字的刘家军士卒出没。这些人大概多是刘光世引以为豪的八千回易军的成员,是故没有进驻庐州。打眼看上去,或老或少,身形瘦弱不堪披甲,形容却一个个凶恶得紧。那些街面上的店户,不论是否打样,军汉们只要是想进去,便大踏步地如入无人之境般闯进门。甚至有些无聊的,竟以鞭打流民为乐。他们挥舞铁锏殴打聚集在火盆前的流民,一棍下去便在背上抽打出一道血痕。
吕祉在鄂州的时候,虽说不上人人安居乐业,至少见到的还是国势粗安的情景。不仅集市繁华,街上也几乎看不见军中的士卒。偶见一两个刺着字的,大多负有任务,所谓的民不知兵即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