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不见心不烦,可眼见得多了吕祉委实觉得头疼。
李忠还在教育自己的上司:“人在江湖行走,就要守江湖的规矩。相……主人,适才一出手,便让那不长眼的贱吏看出是个雏儿。显阔绰却也不是这么个显法。他又见你身上有把宝刀,自然会起了歹意,要趁机多讹诈钱财。”
“不经这么一遭,还不知道六哥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依你的意思,那步卒自己贪了便罢,何必又找来自己的上官,让他也分一杯羹?”吕祉心中早有成见,还是仔细询问李忠的想法。
“正可见刘光世一军中,上下勾连,盘根错节!”李忠搓着手感叹。“哪像俺们韩家军,只晓得上阵厮杀。这厮贱吏,心思却全用到这些花花肠子上面。”
李忠直呼刘光世的名讳,也是不屑到了极点。他原先在军中虽然也难免做些对盘剥平民的勾当,毕竟武人x_ing子直率,心眼里还是只看得起勇将猛将的。
李忠这句话正说中了吕祉的心事。不承想刘光世一军借捉拿细作的正事也能做搜敛百姓的由头,且是组织严密,各有分工。所谓法不责众,责众必生事,然而不责众又如何能够治军。这两难之选若想不负君恩,单一个殚j.īng_竭虑已经不能够了,未来甚是堪忧。他不想让李忠看破内情,只笑道:“六哥,辛劳一天,咱们先填饱肚皮去。”
李忠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一道往西,所见逐渐繁华,辐辏云集商贾遍地。间有勾栏瓦舍,聚集了不少帮闲,震天价的喝彩声打赏声闻于四野。吕祉想到琴娘柳娘两姐妹就曾在这些地方歌舞升平,不禁略停了脚步。不想当即便有乞讨的流民撞上来拉住他衣襟要钱,随从李忠大吼一声,方吓得那人抱头跑了。
吕祉选定歇脚的茶肆紧邻着淮西一军的粮仓,规模甚大。此时弯月已经爬上了树梢头,茶肆门前依旧人来人往。
李忠看见茶肆门前张着红灯笼,便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宋时的规矩,茶肆并不仅卖茶水饭食,大一些的可以经营住宿,而以灯笼为号的,则意味着此间店铺兼可提供特殊服务。
吕祉就知道李忠会错了意思,轻咳一声,问道:”你们韩家军中,可有将店铺开到仓库近旁?“
李忠一叠声地否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监库的太尉真敢如此,是要……咔嚓一声。”李忠用手比成砍刀,朝自己的脖子狠狠来了一下。言外之意自然是这等重地必须严防死守,闲杂人等不能进前。韩世忠毕竟无愧名将之誉,能将镇江经营得固若金汤自有过人之处。
吕祉苦笑一声,“可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就有人做了,还做得明目张胆。”
李忠不明所以。吕祉指着悬在门柱上的另外一只大黄灯笼,上面明晃晃的写着斗大的“靳”字。
靳赛呀靳赛,但愿与你无关。吕祉心中长叹,不是因为他喜欢靳赛,而是靳赛若真的卷入,会让事态愈发复杂。
李忠愤然道:“败类。”
吕祉当先迈步,座店的小姐穿红带绿,三五个一起迎上来拽住衣裳。许是看上了吕祉的仪表堂堂,劝说的格外殷勤。
“客官风雪露寒,得饮一杯否?”
“客官孤衾难眠,愿唤取红妆翠袖。”
李忠发一声吼,惊退了一众娇莺,吕祉方得脱身。
那边厢茶博士见两个外乡客不识抬举,不肯将银钱花在妇人身上,方才慢吞吞吆喝一声,不情不愿地上来询问。
李忠早就饿坏了,又连番受气,看谁都不顺眼,瞪着眼睛道:“但凡做得好的下饭,尽数端上来,我家主人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茶博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位客官,小店备有八十八道凉菜,八十八道热菜,另有八十八道腌菜,八十八道汤菜,道道是皇宫里也寻不到的美味,且不说这些菜名两位是否识得,也不说两位的盘缠是否足够,只说若给一一端上来,您两位便是吃上整个月,却也吃不完这许多。我劝客官莫要说大话,就那些识得的菜品,点上一两道,打个牙祭吧。”
茶博士显然不怕李忠这等大汉,伶牙利口竟噎得他说不出半个字。周围有看场子的几条军汉,裸着上身露出从肩膀到手肘的好花绣,此时全是听得大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吕祉已经明白,这家茶肆必是军中产业了。
吕祉也懒得废话,就从行囊中掏出一锭银元宝,重重敲在桌子上。当时,流通货币还是铜钱,是故茶博士见到这十足成色的银锭,双眼放光。
“店家,但有值这些银钱的饭菜,都端上来。”
茶博士立时换了脸色,媚笑着道:“好一个豪阔的大官人,小的便依您的吩咐。只不知道大官人可有忌口的?小的也好嘱咐厨下做得j.īng_致些。”
吕祉想起琴娘的话,笑道:“别的忌口倒是没有。只我这个伴当好酒,你这里可有好酒?”
“自然有的,有的。”茶博士点头如捣蒜。“本地水好,又有名山,尤产得好酒,诸如玉泉露、醉醪香,名闻遐迩,但凡喝过的无一不终身难忘。只是价钱贵了一些,不知大官人各要上一壶,尝尝滋味。”
李忠被茶博士说得食指大动,见吕祉允可,一叠声地催促快热酒。茶博士不y-in不yá-ng地朝他冷笑几声,下去准备了。
吕祉特意坐在临窗的位置上,他适才耳朵听着茶博士的回话,其实心思都在仔细观看粮库的形势。此时见茶博士下去了,方问道:“韩家军中可也产好酒吗?”
“童叟无欺的好酒。”李忠赞叹道:“自从离了韩宣抚,最想念的就是那些美酒。以前每逢大战,韩宣抚都要亲自给死士们斟上一碗好酒。那背嵬军的名头最先就是这么得名的。不过自家到行在多年,倒真没听说过刘家军有什么好酒,这次一定要来个一醉,”他念及此时喝醉不成体统,改口道,“小醉怡情。”
吕祉听后也不说话,泛起了和茶博士一般古怪的笑意。
过不多时,茶博士热好两斛酒,放到两人桌上。他也不帮两人筛酒,将用具一扔,自己转身下楼了。
李忠虽然觉得此人态度奇怪,倒也不曾多想,一把揽过来,将酒筛好,先递给吕祉。
吕祉却并不喝,只看着李忠。
李忠将酒碗凑到鼻端,闻了一闻,浓眉便是一皱。“这酸醋样味道,便是玉泉露不成?”他又试探地抿了一口,将酒碗一倾,那茶博士口中的琼浆玉液便尽数倒在了地上。
“呸,什么好酒,村酿还不如。茶博士茶博士,贼厮鸟。”李忠大声呼唤茶博士,却始终不见那厮人影。
吕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闹。李忠一打眼,方看见那些花绣大汉已经尽数围了过来。若是在平时,李忠根本不怕这些腌臜泼才。不过今r.ì不比寻常,他忍气吞声问道:“主人,你早就知道了?”
吕祉食指轻叩桌面,表示意料之中。他又示意李忠看向窗外。
李忠大惊,原本街面上巡视的游骑,此刻竟然没有一人一马。
第33章 千古英雄手(13)
李忠对照自己在韩家军中的经验,略一思索,已经明了这必是值夜的士卒疲乏困倦,躲清闲去了。当时各屯驻大军的家眷,俱是随军安顿,兵营大多与家属营房紧邻。只刘光世一军因为移屯庐州,家眷尚来不及般取,与兵营分作了两地。这些驻守老营的士卒,早晚要轮戍前沿,都想着与家人多团聚一刻是一刻,老婆孩子热炕头固然是人之常情,但也因此军心格外地懈怠。然而这些士卒竟至于公然违抗巡营的将令,也是胆大包天。
李忠啐了一口,骂道:“天杀的泼才,正经事情不去做,倒把酒楼茶肆放在心上。”
吕祉拿筷子蘸了李忠泼在桌面上的酒水,飞快地画了副地形略图,神色凝重道:“你再看看。”
“主人画得细致,没想到主人还有这等技艺,依小的看那些营造匠人可以照着这图盖房子了。”
吕祉抬头扫了一眼李忠,也并不如何严厉,李忠却不敢再开玩笑。李忠刚才其实甚是惊讶,萌儿们嘴上拽几句孙吴兵法是常事,但能寥寥几笔就画出这样地道的形势图,非得是老于军事的幕僚才做得出来。吕祉适才随意露的这手,着实让他收起了所有的小觑之心。
“主人见得是,”李忠思索片刻应道:“正如图上所见,一般的仓储重地,必要留出一片空地,以隔离闲杂人等。又须每百步远设立一巡队,三百步设一望火楼,布置水缸水桶等物。若是遇到大火,巡队人马便从望火楼处汲水灭火。倘若还是不能控制,则撤到外围,扒屋揭瓦防备火势蔓延。而今刘光世一军,全无此种措施,万一遇事,小的委实不敢想象。”李忠见吕祉脸色严肃,嗫嚅了片刻,还是补充道,“恐怕会死人的。”
吕祉冷笑一声,“李六你言地轻了。”他此时已将桌上的画图尽数抹去,“不是会死人,是会死很多的人。”
吕祉凝目注视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然黑透,尚未打烊的店铺透出的昏黄灯光照进暗夜里,就像冰雪在r.ì光照s_h_è 下迅速地消融不见。吕祉的心有片刻恍惚,记起了自己在郧yá-ng的某个夜晚,也是在如豆的烛光下,连着写下了三个吾心固穷矣。
半晌,吕祉终于重新开口:“至于这望火楼,其实也是有的。前年,刘宣抚光世连上了三道扎子,都是请求修建望火楼的。奏折里面言语说的也甚是好听。”吕祉想起刘光世扎子里面的言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臣是个粗人,但被陛下擢拔到这个地步,不免r.ì夜以思报效,琢磨各种未能尽善尽美的地方该如何改进。譬如太平州,臣检视的时候就发现,偌大的城市居然没有按照成规设置一座望火楼,简直是天大的失职。还请陛下怜恤您的子民,拨发一百万贯钱钞,好增建二十座望火楼。百姓们都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