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整理得很慢,很细致。他就这样看着,那双手扶着帽檐,经过领口,肩章,一颗一颗扣子,顺势抚平,扯下摆。皮带散开,拉紧,扣起。手指贴着布料,沿裤缝折出一道笔直的痕迹,蹲着将鞋带拆开,又重新计算着打了个紧结。直起身再细细复查一遍,这才满意。
几分钟后,成才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接过一些个人档案和证明,薄薄一袋,很轻。该说的先前在医院都说完了,他默默上前拥抱对方。
成才离开后,他点燃一支烟,从窗口往下看,许三多已经提着大包行李在楼下等着,俩人会合。几步外的空地,老A们整齐地站着,郑重地敬礼,成才笑着回礼,然后抱成一团。
烟头烫着手指的痛觉使他回神,顿了两秒,然后打开门,下楼。
“……袁朗,袁朗。”
袁朗睁开眼,刚好对着一对漆黑的瞳,一丝紧张几乎同时被安心取代。日落的橙黄色阳光把周围染得像古画,耳边是欢乐的童声远去,混合人们低声杂谈,风中似乎隐隐夹杂叫卖吆喝。心好像一直悬着,这会儿突然落下来,安安稳稳放好,踏实。
他喜欢这里,那感觉就像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到他们为之流汗洒血,为之拼搏的目标。
他也喜欢和眼前的人像这样坐着喝茶,互相调侃一起大笑,任由那些封存许久的舒坦愉快肆虐。
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温和地微笑起来。
成才坐回自己的椅子,吐口气,“睡着了?”
袁朗还有些走神,摇摇头,“好像没有。”随即他目光愈发悠长,仿佛穿越时空,“我想起你离开的那天。”
成才没料到他提起这个,怔怔地啊了声,眼神变得同样怀念。“送行阵容规格很高啊,你还亲自陪我走了一圈。”
袁朗点点头,又回忆了一下,问,“最后给你的那支烟呢?”
“你不会以为我现在还留着吧。”成才笑,“一次想起你们,摸出来抽了。差点没呛死,你的烟还是太烈。”
对于袁朗的潜逃,值班护士一副很是理解的样子并没有提起,记录身体各数值后,简单安排第二天的程序,看着这个悠悠然不哀不闹的病号的眼神让袁朗有点不知所措,摸摸鼻子,回了个安慰的微笑。
护士被他感染着也笑了,“手术前你这样的心态最好。”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思付这算不算消极抵抗。享受难得的清闲,等待决定x_ing的结果。明明一整块乌云罩得天都黑了,他还执拗地不往上看。可不然他还能怎样。
成才打了瓶开水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等人走了一挑眉,“调戏人家小护士呐。”
“吃醋啦?”
干脆地点头,“那是。”
袁朗一愣没缓过来,“诶,这几年做买卖倒实诚了啊。”
“被您老调戏惯了,脸皮总得厚几分。”
哪敢啊,他们之间的线团看着纤细却怎么也挑不断,俩人打了那么久的太极,自己咋心思都给弄糊涂了。
袁朗心底叫冤,动动嘴皮,把话吞回去。
成才也不再瞎扯,搬了把椅子坐,换了个语调,“明天就是了诶,不愿想也得准备准备吧?”
袁朗收回思绪,手枕着脑袋往床头一靠,“哪没想啦,听说开脑袋很容易一个不小心搞不好要失忆啊。这事你帮我记着,要真失忆了,得叫我把联系簿里的电话挨着打过去,好歹通知一声。”
放心,绝对没人信。成才想,憋着笑摇头说,“你要失忆了,我直接绑回家。”
袁朗哼了声,看着天花板不理他,继续打算,“要是恶x_ing,大概只能回家呆着了,我家啊。好在这职位待遇还不错,养活自己绰绰有余……诶,我还听说有几率成植物人,这下更省。”
成才皱起眉,又展开,嘴角一弯笑他,“也不怕嫂子嫌烦?”
啊了声,袁朗皱起眉,一副严肃思考的样子,然后偏着头问,“要你会不会嫌?”
成才一愣,然后大笑。
“其实这医生嘛,总会往严重的说,治好了是他高明治不好就是无可奈何。”成才顿了顿,想起是自己引出这话题的,便话锋一转,“不过多考虑考虑也没坏处。”
袁朗琢磨他那老道的语气,蹦出早想问的事,“你那胃怎么回事?看你晚饭就吃些汤汤水水。”
“啊?哦,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成才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几粒扔嘴里,像糖豆一样嚼着。
袁朗看着他就着热水咽下,伸出手抬抬颔示意。
“没啥好看的。”成才抛了个弧线。
袁朗转了圈,表面的说明早被撕去,只剩全白的裸瓶子。挑起眉,“哦,藏着掖着。”
成才答得很快,“懒得老是跑医院,就一次多开几瓶倒一块了呗。药多,慢慢养。”
袁朗还想问,成才却想起些什么,坐到自己的床上,笑道,“手术后想吃些啥?好像挺讲究的。不能油腻,又得补。”
袁朗有些惊讶,“你要呆多久?”
“送佛送到西,说了要做保姆的。”
突然有些烦躁起来,袁朗默默数了三个数,尽量平静地说,“今天很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谢谢……所以也够了,明天早上回去忙你的,行不?三多会告诉你结果的。”
成才看着他,然后笑着摇摇头。
“那等结果出了,这下行了吧。”
成才增加了笑意,还是摇摇头。
“我不用你照顾。”
袁朗已经带着些压抑着的愤怒,成才却似乎乐得看他这样,笑嘻嘻地说,“知道您袁副大神通广大。老A住院队里会派医生过来,要恶x_ing还会通知嫂子,轮不着我。”
给他这么一说袁朗倒冷静下来,冷静了脑袋也转过弯来,才明白绕着的是啥,“给个理由说服我。”
成才噎着,随即打起哈哈,“您不说理由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借口么?”
“不说是吧,大侄子。”袁朗眯眼,伸手去够呼叫按钮。
“诶诶……”成才拦着,笑中带些痞气。“你知道的,喜欢你嘛。”
袁朗停下动作,凝视他,慢悠悠吐口气,回答的口气是令成才意外的认真。
“是啊,这么些年。你也知道我知道。”
成才怔了怔,随即又笑着点点头,“没别的,听说你住院很严重,我想以后可能没机会了,就来看看。”
袁朗盯着,眼神锐利,“这是你会做的事,见个面,聊聊。但从不拖泥带水。”
成才犹豫半秒,然后又一点头,“人会变的。”
“那什么让你变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成才收了笑,被堵着般没说话。沉默蔓延着,两人对视着。
“可能离了部队,软弱了吧。”最后成才叹口气,移开了眼,伸出两根指头,一顿一弯。“一次,保了我的仕途。一次,救了命……那感情的滋生控制不了,偏了歪了我也清楚。但至少知道该做什么。不要让自己难过,也不让你难做。”
他声音细微却清晰,一分任x_ing一分怀念一分苦涩,“你一个人在这,多我一个又不会少块r_ou_……你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由着我吗?”
这回轮到袁朗无言。他想那软弱二字是否可以形容最近的自己。这南瓜从来没要过什么,也从没做错过什么。
反而他好像在既怕独自一人的面对,又倔强得不愿牵扯他人的矛盾中郁闷着,焦躁着。
他是在乎的。这种时候他更在乎。或许在乎过头了些。
这比在任务中下达命令更艰难,他觉得理智已无法做出决定。
所以他放弃似的收回视线,静静驱散那些杂乱的软弱。督了眼墙上的钟,然后抓起一旁的杂志翻开,却看不进一个字。
他听见成才又挪到身边,“袁朗。”
他没转移视线,或许是心虚,“随你吧。”
“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
声音里的东西让袁朗心里酸了一下,转过头,却对着一张微笑的脸。他翻翻白眼检讨又被A了,lū 了把对方的脑袋,顺着侧边往下,扯扯耳朵。
这是他们从前常有的亲昵。那俩酒窝也像每次他做这个动作时那样加深,分毫不差。他也笑了,“我想是我自己……怕了。一开始真觉得无所谓,遗嘱都不知写过多少封了。后来一个接一个跑到我跟前闹腾,生怕不惦记似的,就突然怕了,怕没法相守。才觉着还远远不够。”
成才托着脑袋,一边挂一个酒窝,安静的看着他。袁朗就觉着还挺好,不还相守着么,好像也没啥值得烦的。
他说军人该在战场上牺牲这种话是放屁,没有人应该为战争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