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室内只剩下袁朗粗重的呼吸声,空气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压抑。
半晌之后,袁朗深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吐出来,松开手,然后用已经恢复平静的语气说:“刚才我接到大队长的通知,明天三多的父亲和他二哥要到队里来拿他的遗物,你和我一起去火车站接他们,六点半出发。”
“是。还有别的事吗?”成才垂下眼睛,把那些从未在他人面前泄露的情绪重新关回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了,你出去吧。”他淡淡说道,同时退开半步,看着成才从面前大步走出房门。
第二天的风有点大,铅灰色的云层沉重地压在头顶上,果然,还不到上午十点天空中就飘起了细碎的雪粉。
成才看着被许二和搀扶着的许百顺,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那列缓缓开动的火车,响亮的叫骂声,略微有些迟缓的动作,气喘吁吁地追打小无赖的中年庄稼汉,无论如何都无法跟眼前这个佝偻着背,满脸沟壑纵横的苍老男人联系在一起。他只强撑着喊了声:“百顺叔,二哥……”然后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站在那块崭新的大理石墓碑前,许百顺的嘴唇在风中颤抖得如同一片枯叶,他近乎胆怯地碰了碰墓碑上那个笑得十分灿烂的面孔,两行眼泪扑簌簌地从已经红肿不堪的眼睛中滚下来。许二和一边哭,一边按照家乡的规矩往地上摆了三个酒盅,又拿出一瓶白酒,逐个倒满,嘴里喃喃地说:“三儿,爹和二哥来看你来了……哥知道你不会喝酒,可今天,你就陪爹喝一盅吧……”
许百顺抹了把眼泪,慢慢蹲下shen拿起一个酒盅把里面的酒轻轻往地上泼,嘴里喃喃地说:“我的这个三儿子,打小就是个龟儿子,没一天让我省过心。没想到,就连当个兵龟儿子居然都这么不争气,死都要死在你老子前头……爹前几天还跟你二哥合计着打算给你盖间房,等你当兵回来娶媳妇用,你,你怎么……”
听到这里,原本一直呆呆站在一旁的成才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许百顺跟前说:“百顺叔,往后您就是我爹,我会替三儿孝敬您一辈子。”
许百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拍了拍成才的肩,语无伦次地说:“成才啊,成才啊,三儿拿你当哥,你咋就不把他给好好带回来呢……”
这一刻,成才的眼神黯淡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袁朗走近来,一只手轻轻搀起许百顺,“伯父,别太难过了,天气冷,还是回招待所去吧。”另一只手则在成才肩上重重按了一下,像是想要给他一点力量。
二和在一边讷讷地说道:“那个,袁队长,你是三多的队长,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三儿他,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袁朗闻言沉默了一刻,然后缓缓说道:“根据部队的规定,这属于军事机密范畴,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们。”
百顺一听,脚下不禁一软,袁朗急忙用力撑住他,只听他泣不成声地说:“三儿,这兵有啥好当的,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不听,一个大活人送出来,没几年居然就莫名其妙的就剩个照片了,你说你当这个兵到底是图个啥嘛……”
听着听着,成才终于忍无可忍地仰起头,刚准备开口时却被袁朗厉声喝止,“成才,我送三多的父亲和哥哥回招待所去,你去找齐桓,把三多的遗物拿来。”
成才死死地咬住牙关,好半天才嘶哑着嗓音说:“是,队长。”
许家两父子在拿到三多的遗物后执意要立刻返回家乡,袁朗劝阻不住,只得买了票连夜送他们上了火车,等回到基地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回到办公室。
离门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袁朗就已经看到那里有个蜷成一团的人影,他走过去伸手拍了拍那人的头,低声说:“成才,大半夜的在这儿干嘛呢?”说着,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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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种内容,真的是对人精神的巨大折磨
别骂我,我已经够痛苦的了!
本章建议BGM:在我榜单中排名郁闷歌之王的《大话西游》片尾曲——《一生所爱》
友情提示:本章甚雷!!!千万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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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IV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成才在这里不知已经呆了多久,手脚都冻得冰冷僵硬,连站起身来都很费力。袁朗看着他晃晃悠悠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架住他扔到房间里的沙发上,然后拧亮台灯,把暖气开到最大,最后还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塞进他手里。
成才好像连思维都冻上了,一直茫然地看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他坐到书桌前拿起文件开始看的时候才涩涩地开口说道:“队长,为什么你今天要对他们说那样的话?虽然我知道你不能透露具体情况,可至少可以告诉他三儿……是为了保护国家才在战斗中牺牲的吧?这么说的话,至少他们心里能好受些,毕竟在一般人的想法中,当兵打仗,有牺牲是正常的,否则……”
袁朗连眼皮都没抬起来,“对他们来说,无论怎样崇高的理由,都换不回三多这条命。这次行动的密级你很清楚,哪怕只是那样一句含糊的话也是不合规定的。保密守则里怎么写的,不需要我向你重复一遍吧?”
成才眼中迅速迸出了怒火,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当然知道,可那些条条框框是死的,人是活的!”
袁朗仍旧垂着头,哗哗地翻动着纸张,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军人的天职是什么?不要让我再听见你说这样的话,否则我会质疑你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成才就站起身,抱着双臂走到书桌前,用一种低沉却带着点嘲弄的语气打断了他,“队长,我记得很久以前你曾经说过,现在的我和你年轻的时候很相像,不过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就算你真的是那么想过,我和你也仅仅是像而已,我永远都赶不上你,就算到下辈子,我也不可能赶上你这样的冷静无情!”
听到这番话,袁朗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他抛下手里的文件,走到离成才极近的位置,冷笑着用耳语一般的音量说道:“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这样对我说,我真无所谓,可你成才,你是最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的。”
这句话像一根尖锐的针一样刺进成才埋藏最深也是最忌讳的伤疤中,他狂怒地,崩溃一般地大吼起来:“什么叫作我没资格?!我知道,你对我的成见从来没有消除过!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袁朗,你冷酷绝情,你没有人x_ing,你血管里流的都是冰!”
“砰”的一声,袁朗一拳重重打在成才的下巴上,成才猝不及防,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上。可他连一秒钟都没耽搁,立刻就跳起身来,怒吼着朝袁朗扑去。此时此刻,近身格斗训练中学来的那些招式全都被他抛到了脑后,只是像个小孩般一味疯狂地挥舞手脚,力气却大得惊人。
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袁朗一不留神,被他狠狠地在脸上肚子上打了几下,原本就因为极度疲惫而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情绪益发狂躁起来,手底下也用上了十成的力气。近身格斗到底不是成才的强项,不过几个回合就完全处于下风,可他还是不肯罢休,死命反抗着。两人拳来脚往,在地板上滚成一团,忽然,不知是谁的脚勾住了电线,那盏台灯“啪”地一声从桌上跌了下来,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突如其来的黑暗终于让两个人停下了幅度巨大的肢体动作,粗重的喘息声不绝于耳,成才这才发现他的四肢已经被牢牢压制住,袁朗灼热的鼻息喷在脸上,他不禁一个激灵,被狠狠照顾到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开始叫嚣着疼痛起来。
在离他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袁朗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摁住他,咬牙切齿地怒吼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啊?跟你抱头痛哭?还是在他爸面前抽我自己耳光,说对不起我有罪我没把你儿子完整无缺地带回来?还是你该死的压根就希望死掉的是我不是他?对不起,我不是神仙教母,你这些愿望我没一个能满足你!”
成才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只觉得自己的从头到脚一阵麻痹,尔后,万蚁钻心一般的愤怒夹杂着酸楚,没头没脑地。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可胸中那股怨气却在不断地横冲直撞,一波接一波,沸反盈天地冲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挣扎半天无果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昂起头,用尽全力咬上了袁朗的下唇……
袁朗闷哼一声,松开了紧压着成才的身体,却没能让自己挣脱开来。下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影子,看着两张同样毫无血色的脸,同样写满愤怒与绝望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