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意一点点从吴哲的身上透来。成才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冰,被人握在手里,慢慢变得光滑,最终化作水,又流动了起来。
成才对许三多说,我杀了人。许三多说,我们都要过这一关的。成才对袁朗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袁朗说,你知道。成才对医生说,我有时候会梦见那天的场景,心里很难受。医生说,任何一种秩序的维护都需要付出代价。
成才没有说,他很兴奋。
瞄准镜里的世界,只有他,和他的目标。他完全决定对方的生死,手指扣住的扳机,就像死神的镰刀。当他在瞄准镜里看到血液从眉心飚出来的时候,死亡的精度,让他食髓知味。回来后,他每天都要趴着瞄上两三个小时。瞄准镜里出现过很多人,准心无一例外地瞄在头上。
成才没有说,他被矛盾所煎熬。
生命失去了原有的重量。他知道那是错的,但无法控制自己去捕捉一个个身影。他曾经瞄着许三多,脑海里浮现出他中弹的情景,搭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发抖。任何人一旦出现在瞄准镜里,似乎就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条生命,只是一个目标。一次次扣动扳机,又一次次放开,实在忍不住了,往远处放一枪,却是更空虚。
吴哲稍微动了动,两个人贴得更紧。成才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沐浴露的味道,在吴哲平缓的呼吸间散开。
“还冷吗?”
“明天可能要降霜了。”
“烂人最喜欢大冬天的来个急行军。小生得睡了,再不睡,明天没体力让他折腾了。”
吴哲闭上眼,翻了个身。冷空气从两人的缝隙间吹进被子。
成才往里面睡了一些,贴着吴哲的后背。入睡前,成才觉得自己好像把手放到了他的腰间。
几天后,深夜回来的成才,爬进吴哲的被窝。把睡梦中的吴哲惊得够呛,狠狠赏了一拳,又扒拉着抱住。
习惯一种状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不是没有被抢过被子,不是没有被捏过鼻子;不是没有被挤得贴在墙角,不是没有被逼得挂在床沿;不是没有呼噜阵阵,不是没有磨牙霍霍。夜越来越长。冬天还没过去一半,便习惯了睡时身边有人。
吴哲其实是一个怕冷的人,所以总是在临睡前洗澡。正常作息的成才是天然的暖袋。
吴哲说,那叫互惠。成才说,那叫热传递。
How many years must a mountain exist
Before it is washed to the sea
蔷薇,想与你一起。
年前,许三多拉着成才去买年货。那家店是齐桓推荐的,老板为人厚道,不掺假,价格也挺合理。许三多挑挑拣拣犹豫不决,成才直接要了最贵的。
“哥,你为啥不回家过年啊?”许三多问。
“咱老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不算,还得倒车,倒完长途倒小巴,最后还得坐摩托。一共才几天的假,全搭在路上了。再说,火车票多难买啊。你那张票还是队长托了关系给弄来的。”
许三多嘿嘿一笑,说:“但是村长可想你了。俺爹的信里都说他天天念叨你。”
“咱俩打小一起长大的,你差不多能算半个儿子。”成才付了钱,看到马路对面有家百货店,就把东西塞到许三多手里,“我去对面看看。你买完了在这儿等我。”
半小时后,许三多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乐呵呵地站在店门口,活脱脱一广告。围观路人来来往往两三批后,成才穿过马路走了过来。
“三呆子,咋买这么多呢?”
“不多,正好。哥,你下回别买那么贵的。有些便宜的,也一样有效果。”许三多见成才手里多了个袋子,便问:“你又买啥了?”
成才微微一愣,说:“你那学习机不是没电了吗?我给你买电池去了。碰上搞活动,中了个特等奖。”
“中奖啦?啥奖品啊?”许三多扒开袋子就去看。
“小心小心!”成才一把护住,“老贵了。单反,知道不?”
许三多直笑:“但凡啥?”
成才瞪了他一眼:“跟你说你也不知道。去路口等菜刀。”
到约定的时间,齐桓准时来接人。一上车,许三多就嚷嚷道:“成才哥中奖咧!”
副驾驶上的吴哲笑道:“餐巾纸啊?”
“特等奖!”许三多不干了,嚎了起来。
齐桓说:“没想到这年头还真有人能中奖啊。诶,锄头,我们常路过的那条街,卖彩票的从头排到尾。我看那电视机压根儿就没送出去过。成才,你这回中什么了?”
“单反。”
“我靠!锄头你小心点!我在开车呢!”齐桓骂道。
吴哲半个身子探到后面:“给我看看。”
话没说完,他已经把手伸了过去:“菜刀菜刀,Kiss2啊,EOS450D,入门经典!靠,除了标配还有55-250mm镜头,下血本了。香港水货卖到七千多。日本前阵子刚开始打折。可惜汇率涨得厉害,不比香港便宜多少。我一直等着降价呢。”
“得了吧你。”齐桓哼了一声,“等它降到你的心理价位,恐怕你早就有新欢了。”
“想想也不行啊?我烧包了吗?”吴哲三两下把镜头装上了,“液晶显示器的贴膜咋没送啊。刮花了可要心疼死了。相机包也没有。这怎么带?我看看,记忆卡倒有了。记忆卡不值钱。菜刀,我听说这款相机特省电。不知道卖到国内的质量怎么样。”
许三多盯着吴哲说:“锄头,这,这相机是成才的。你咋玩上了?”
齐桓偷笑,成才看着窗外,吴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许三多把袋子翻了个底朝天:“成才哥,你给我买的电池呢?”
“啊?”
“电池。”
“里面没电池啊?”成才也跟着找,“奇怪了。明明放里头了。算了,回头再买。”
许三多又让成才翻口袋,还是没有,只好作罢。
回了宿舍,成才说自己没兴趣捣鼓这东西,要把相机给吴哲。吴哲死活不肯。一旁的齐桓说给他得了,等开春去了S国,拍点好看的照片回来。
成才露出两酒窝,正要作答。吴哲抢过袋子,说,小生先学着,学会了教你。
袁朗说过,负重拉练小菜一碟,是拿来去南瓜皮的。真要南瓜削得好,削得水灵,还得靠武装泅渡。南瓜们日盼夜盼,终于盼到湖面结冰。泅渡变成了攀岩。半天下来,全成了j-i爪疯。个别为了追求速度没留神的,手指被石头划得一道道口子。午饭时,全体用汤勺。
“锄头,等会儿下来打麻将不?”马健笑得一脸坏水。
“几天没摔,你又皮痒了。”吴哲淡淡地回道。
“去去去。你也没被少摔。今天换个玩法,下午格斗再摔。”薛钢对旁边的成才说,“一起来呗?”
“好啊。赌啥?”成才一口答应。
“画乌龟,靠,老子要把上次的帐算回来。”马健撂下汤勺,“走!”
薛钢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月饼盒。成才坚信自己没有幻听,他们确实是约好了打麻将。但144张牌怎么能放进月饼盒呢。马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家地主是个人才啊,人才。”
据说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有人提议打麻将。无奈找遍整栋楼也没找到一张牌。正当众人万念俱灰时,吴哲说,不就是打麻将吗,我来做一副。十来分钟的功夫,几叠信纸被裁成巴掌大小的正方形,两次对折成长方形。一头写上牌面,然后再对折,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桌上。众人心急火燎地打算开战。问题又来了,怎么洗牌呢。这时,吴哲又扔出来一盒回形针。
第二天,吴哲的门口被贴了张条:寂寞同学和吴哲同志处于两个平行世界。全体三中队(除队长)敬上。
洗完牌,打过几轮。马健见成才摸了一张牌,面部抽搐,不禁问道:“自摸啊?啥表情啊这是。”
成才眨巴眨巴眼睛,定神一看,说:“这上面咋还带英文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是花牌。”马健冲薛钢使眼色。
成才问吴哲:“好好的为啥不写中文啊?”
“显摆呗!”薛钢马健异口同声地说。
吴哲甩给他们一个眼镖,回头对成才说,“你摸啊。”
话音落,成才半天没有反应。三个人干等着,只见他脸越来越红。
马健眼珠一转,明白了,直笑:“哎哟喂,冬天还没过,春天就急着来了。大硕士你说话说说清楚啊,是摸牌。”
反应过来后,成才的脸更红了,随手摸了一张牌:“九筒。”
“糊了!”吴哲一跃而起。“拿笔来拿笔来!”
D450的第一张合影是这样的:马健的络腮胡初具雏形,薛钢成了大麻子,成才的酒窝旁鲜花朵朵,吴哲的睫毛翘到眉上。
大年夜前两周,上面派了几个技术骨干,开设了一个短期课程,主讲数字模拟信号在军事各领域的作用。所有人都必须参加。这比泅渡更让人想仰天长叹。对于习惯了上跳下窜的人,听课是最难熬的时光。成才在讲义的空白处画了一只猪,正偷着乐,被旁边的吴哲夺去了笔。正想问他要回来,身后传来几声咳嗽声。成才装作看窗外天色,余光里看到袁朗不知何时坐到了身后的位置。成才顿时身体发硬,坐得挺直,目视投影仪,眼睛都不眨。这下轮到吴哲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