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如何,成才还是在心里记住了这个数字。
之后,他开始统计整个基地的树的数量。
这和计算围墙长度比起来,是个很简单的工作。
只两天,成才已经得到了最终答案,整个A大队基地里一共有98棵树。
40棵法国梧桐,作为行道树种在路旁;50棵中国槐,还是树苗的样子,靠着基地的院墙;还有4棵桃树、3棵海棠树是观赏用的,种在现在被吴哲纳为自留地的花圃旁;最后的,就是那棵皂角树。
树毕竟不是砖块,每一棵都有各自不同的姿态。
在确认完A大队基地里的树的数量与品种之后,成才开始仔细观察每一棵树,有没有什么特点。
比如某棵树上,有形状奇特的节疤、又或者某棵树上,雀鸟修筑了它的窝巢。
这件事,比观察院墙更加愉快,因为鲜活,生命的鲜活。
只是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成才多了个心眼,每次认真地研究一棵树之前,他都会先四下看看有没有袁朗的存在,cao场上、道路上、还有袁朗办公室与宿舍的窗口,确认没有他的身影,才仔细地看他的树。
这样的时间一长,总是在看树之前先寻找袁朗,非常自然地,袁朗也和树木一起成为了他的观察目标。
什么时间,袁朗在什么地方的几率比较大、做什么事情的几率比较多,成才的心里勾画出了一张详细的表单。
一段日子下来,成才甚至比袁朗本人更了解他的作息和习惯。
没有什么改变,仅有些微小的东西默默地累积。
只是现在还没有人,能够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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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A大队三个多月后,成才收到了一封薛林的来信。
这封信是从702团三连五班转过来的,所以晚到了十几天。
信挺厚,牛皮纸信封的背面写着两个字“勿折”。
成才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也没什么太准确的判断,于是直接撕开一边。
信本身并不长,只一张A4打印纸用黑色签字笔写了大半页,真有份量的是中间裹着的两张照片。
是海。
一张是薛林笑着站在海边,另一张是同一景色,但没有人只有海。
照片拍得平庸,应该是傻瓜机随手捏的。
灰蒙蒙的天和灰蓝的海,界限并不分明,勉强算是有纵深感,但并没有宽广逼人的气势,只显得沉静。
成才盯着看了好久。
之前在电视报纸杂志上看到的海的景象,虽然美丽,可是总觉得离现实很远。
现在这画面里有自己的老战友,距离似乎一下就拉近了。
薛林的信里介绍了自己的大概情况,除此之外,关于那两张照片,是这样写的:
“成才,不知道信寄到的时候,你还在不在五班。我想,你应该已经离开去了别的地方。我记得我走之前咱们闲聊,你说起过海,所以有空和同事去海边的时候,就拍了照片寄给你。这里的海并不太美,但一样令人心情平静,就像五班的Cao原一样。我正在适应这个小镇和这里的人们,希望你也能适应新的环境,无论是在哪里。”
成才看着信,不禁勾起了嘴角。
之后,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把照片裹在里面,塞回信封里。
打开抽屉,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信纸,取出了那张只有海的照片,才把信收了进去。
成才举起照片,又对着光仔细端详起来。
旁边一直在上网的吴哲终于注意到他,开口道:“谁寄的照片?看个没够。”
成才没回头,“五班的老战友,他拍了现在工作地方的海。”
“海?”吴哲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成才转身递过去,吴哲瞄了两眼,“这拍照水平一般啊。而且这海,唉,污染太严重了。”
成才伸手抽回吴哲手里的照片,“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真正震撼的海洋!”吴哲叹道,然后像是在回忆一般,“想当年,我也是一名海军学员啊,实习的时候,都是在军舰上。从中国最南端的岛屿,再一直向南,一望无际、蓝得惊人的海水,随着天气与时间,变换姿态与颜色,像梦里的场景一样。不管是令人恐怖的风暴,还是平和到没有一丝风的海面,都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让你渺小到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成才安静地听他抒情,直到他停下来才c-h-a话道,“你喜欢大海吗?”
“当然喜欢!”吴哲一副心神向往的样子,“它那么美!比咱们这儿那无聊的土坡好一百倍!”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A大队?”
“呃”,吴哲被噎住了,看看成才认真的表情,只好也认真地回答,“本来不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实力嘛。后来发现,这里虽然又无聊又不美丽,但有我能做和想做的事情”,停顿了一下,“还有,和大家相处也很愉快。”
“噢”,成才像是了解了,没再继续提问,又举起了手里的照片目不转睛地看。
这时,宿舍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有人探头进来,叫了声“吴哲”。
两人一起望过去,吴哲马上站了起来,成才则放下拿着照片的手贴在裤缝上站得笔直,“队长。”
袁朗看看他俩,干脆走进屋里。
他本是来找吴哲去帮他解决点儿技术问题的,一推门却看到了正在研究照片的成才,不禁有些好奇。
“成才,看什么呢那么认真?姑娘的照片?”
“不是”,成才忙摇头,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照片递过去,“我老战友寄来的。”
“哦”,袁朗接过来看了看,“战友呢?”
“啊?”成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袁朗是说照片,“他拍了两张,另一张有他,这张只有海。”
“哦”,袁朗又扫了两眼,把照片还回去,“你喜欢海?”
“我没见过,不过将来要是有机会想看看。”
“大海好呀,是吧吴哲?”袁朗揶揄地看向吴哲。
“那是”,吴哲没好气地回答,“比老A这破山头强多了。”
“对不起,把科学家留在这破山头了”,袁朗笑,接下来又说道,“海我也见过好几次的,我也觉得要是能把咱这基地建海边儿就好了。”
“为什么?”成才脱口问道。
袁朗瞥见他认真的表情,楞了一下,而后耸耸肩膀,故作深沉道:“因为海可以将一切埋葬,却永远保持它自己的模样。”
说完,袁朗就笑了,就像是讲了个冷笑话。
吴哲噗嗤一声也笑出来,“你哪儿背的诗啊,这么文艺,太让人不习惯了。”
成才却没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袁朗。
感受到他的目光,袁朗莫名地有些不自在,脸稍许沉了下来,搓了搓手,“行了,不跟你们闹了,我还忙着呢。吴哲,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宿舍里又只剩下一个人。
成才借着夕阳照进窗的微光,盯着薛林寄来的照片又发了会儿呆。
随后他爬上上铺,把照片放在了枕头底下。
成才没见过海,但他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片海。
一片私密的、只属于自己的海。
那里沉着许多东西。
一些事、一些人、一些地方。
欢乐、忧伤,绝望或希望。
偶尔泛起波浪,偶尔刮过狂风,但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把所有埋藏。
只剩安宁,一个人的安宁。
成才突然很想去看看那颗皂角树。
虽然那只是一株安静的植物,却默默收藏着这片土地上最多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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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完技术细节的吴哲离开后,袁朗继续研究训练方案。
但怎么也无法保持专注,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闪现一些回忆的片断。
海边的特训、危险的任务、战友的面孔、藏起的勋章、退役的告别……
二茬南瓜闪亮的眼睛。
袁朗叹了口气,掐灭了手里的烟,决定出去走走。
黄昏将逝,已经看不到夕阳,基地里凝滞着昏暗的光。
袁朗心不在焉地绕着围墙,下意识地找了找那几块写着数字的砖,上面的笔迹已经模糊。
打从上次带成才出任务回来,砖上的数字就再没有增加过。
袁朗虽为自己探出的秘密感到得意,但同时也有些遗憾,难得窥到一件如此特别的事,却被自己的的一时得意打断了进展,看不到结局。
虽然大概也猜到些,但和最终看到,毕竟是两回事。
成才,是个有些特殊的存在。
话不多,笑得很好看,眼睛总在观察什么。
还有,让袁朗感到不太舒服的是,他觉得成才似乎真的观察到了什么。
嘴里叼着的烟,过滤嘴都快咬烂掉,袁朗走近了围墙的转角,突然停下来。
他看到了一幅画面。
不远处的主楼后面,一个穿着作训服的人半背对着自己,环抱着那棵高大的皂角树。
虽然光线很暗,虽然看不到脸,但袁朗确定那是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