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阮成杰,成功的成,杰出的杰。一个从大家族最边缘地带,步步为营站到最高处的人。不是养在宅子里的金丝雀,更不可能仰人鼻息与好恶,手心朝上讨要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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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就这么满脸严霜地坐在这儿瞪着阮成锋。这种眼神如果放在以前,能让华瑞一票高管腿肚子转筋,但现在,却只是让阮成锋在望了他片刻之后,抬手抵着额角用力揉了揉。
过了会儿阮成锋把游戏一关,站起身:“来书房。”
书房在二楼,空间不大,但采光还不错。阮成锋推门先走了进去,阳光从镂空花窗外斜斜照进来,走动间光柱里旋转了几点浮尘。他伸手一拨转椅,示意跟进来的这位坐。
这座位于南非最贫弱国家之一首都的小别墅,书房不过区区二三十平米,桌与椅都是半旧,当年大约也还是过得去的好东西,但现在已经是有了年头又过时了。
阮成杰没什么表情地走过去,抬步间忽然想到了昔年位于华瑞大厦88层的那间总裁办公室。
——占据了Z市地标建筑的最佳视野,过千平的面积布局三进,装修费用接近了八位数。
当年曾经有个同在地产行当的老对手在那里冲自己拍过桌子。
那是商业上的一个前辈,同是Z市地产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暗底下勾心斗角,明面上却要惺惺相惜。得意时在酒会上碰杯,倚老卖老叫他“小阮”,借着一点微醺说着大数据和城市版图,言语中膨胀得飘飘欲仙。一转眼却因为决策失误而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上门求告,声称如果不拉兄弟一把的话就只能去跳楼。
阮成杰那时轻描淡写道:不就是从头再来吗?
老对手勃然大怒,原本就满布血丝的眼珠子里透出疯狂之色,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咬着牙忍气吞声:“阮老板,阮总,你没到孑然一身的这一步,说什么都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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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穿透花窗,将阮成杰的影子斜斜投s_h_è 在小书房地面,身前满地晴光。
阮成杰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笑意,转瞬即逝,短暂得甚至没有被另一个人捕捉到。他走过去,十分自然地往那张宽大桌面后一坐,然后看着阮成锋拿了一大叠各式各样的文件夹和凌乱纸页往面前一扔。有些是明显分门别类整理过的文件夹,但更多的是乱七八糟的单据和大小不一的纸页。
阮成杰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
“刚入职一个星期的最基层助理,做事也不至如此。”
阮成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站在一侧的身体俯下来,手臂一展搭在椅背上,一个自然又暧昧的姿势,将坐着的阮成杰笼在身前。
“财务报表,那是没有的。”暖热气息在阮成杰耳尖上跳跃。“这里不是中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法纪严格、规则明确。很多乌七八糟的活儿是没有账目可言的,有一些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一些对方押条命给我,人都死了我去哪儿要帐去。头几年开销也大,赚进来的速度赶不及往外倒的效率。别人欠我,我也欠别人,兜兜转转,来来去去,最后能看到的,就是这些。”
阮成杰一边听他说话,一边伸出手去随便抽了个文件夹翻阅,合约是英文,格式条款都很正式,看上去一笔笔还算明晰,以他眼光来看这也是颇为专业的做法。
他的手指在某一页停留得久了点,阮成锋也就跟着扫过去一眼,说:“有些是小云做的——不多,我后来没让她再掺和这些浑水摸鱼乌七八糟的事情。一个小姑娘,才要从理论里印证实战,这套无视商业规则界限模糊的把戏沾了手,以后恐怕不容易甩开最初固定的行事风格。”
阮成杰冷笑一声:“好哥哥。”
那俯在耳边的嘴唇碰了一下他耳廓,笑道:“过奖。”
阮成杰直起腰,不怎么耐烦地避开了阮成锋的碰触:“你要么继续去打游戏,不然就去给我煮杯咖啡。”
昔年华瑞地产掌门人阮鸿升老爷子,最看重阮成杰这个长孙的几点就是:勤勉踏实,沉稳敬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爷子没走眼。
阮成杰靠着三杯Espresso,从早晨八点一直坐到了下午六点,日光投s_h_è 进书房的影子从狭长转为细小,又渐渐倾向另一个方向拉长,最后隐没成黑。中途阮成锋试图叫他吃饭,被一摆手赶了出去,工作状态的阮成杰有种近乎于不可侵犯的肃杀和强势。阮成锋张了张嘴,竟然没好意思再去啰嗦。
让他折腾吧,这股神采奕奕的劲儿很久没有在哥哥脸上见到了。
阮成锋悄然带上了门,去厨房嘱咐小厨娘准备些清淡适口的汤水,等那家伙饿过劲儿了自己出来找食。
他溜溜达达地将手抄在兜里,穿过大厅走去了门廊下头。花匠在庭院里干活,原本潦Cao的院落经过规划以后,辟出很大一片区域种了玫瑰和蔷薇。快要进入花季,玫瑰生出了浓翠的叶子,小朵小朵的蔷薇花苞藏在茂盛枝干间。阮成锋饶有兴致看人忙活,心情愉快地微笑。
他知道过往十多年里就是一团乱麻,但稍微回忆了一下,其实还挺骄傲。
最早被放逐至此时不过十七岁,原本母亲已经给他申请了法国和英国的学校,前途是一卷业已铺陈的锦绣,只需要抬脚踏上去,就能无惊无险地走上坦荡通途。
但是突然就一脚踏空,父亲在爷爷那里惹出了泼天大祸,一瞬间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打包扔到了南部非洲。
他和妹妹是可以不用随行的,但是他实在是怕自家这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的爹妈会死在外头。彼时他在阮鸿升的书房里站得笔直,像一杆倔强的标枪。老爷子一个砚台飞过他脸侧,咆哮道:“主意挺大是吧???翅膀还没硬就想飞了是吧???”
结果他还就真就靠着才长成的胳膊脊梁为父母妹妹撑起了一片天。
头两年在哈博罗内,他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学会了跟当地黑人偷j-ian耍滑玩心眼,又学会了在华人圈子里拉大旗作虎皮。原本该在名校学院里就着书本去读的商科,他靠拳脚和无路可退的坚持趟出了一条野路子,有一次父亲私底下跟他说了对不起,阮成锋愣了几秒,笑着轻声说:爸爸我爱你。
这种r_ou_麻兮兮的话说一次就够了,重点还是在于行动。时过境迁之后阮成锋想不起来自己最初那四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大体上是坑蒙拐骗,忽悠别人也被人忽悠。后来终于积攒了些资本和人脉,加上母亲从娘家那边讨要了些资源,一条黑漆漆的道走到了头,于是满眼繁花盛开。
阮成锋笑意满满地仰头望了眼二楼书房那位置,藤蔓植物沿着墙攀爬出翠意葱茏的一角,再过些时日会更加繁盛,这现状让人很是满意。
于是他吹着口哨下了台阶,拐了个弯儿进半地下健身房消磨精力去了。
第2章
阮成杰用了好几天才理顺了那一通烂账。让他比较意外的是,大体整理了一下之后发现,其实阮成锋做事还挺有谱。
津巴布韦号称非洲面包篮,农业和种植业非常发达,殖民时代留下了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农场和白人农场主,但是颇具规模的第一产业抵御不了国家机器的碾压,革命后成立的黑人政府直接“接管”了土地,一通胡逼整顿之后经济就崩溃了。
阮成锋一家从哈博罗内搬过来的时候恰好赶上了大乱之后满地疮痍的那几年,于是他一边继续游走在灰色地带做些短平快高风险的交易,一边却大肆张扬地掺和进了烟叶出口矿藏赎买的勾当,他胆子很大,也豁得出去脸面四处勾结,甚至跟军政府的一些人称兄道弟,转身又去华人商会里画大饼。
上上下下钻营了好几年,入股了当地不少实业,按照正常商业逻辑来说算稳扎稳打了,可惜还是低估了黑哥们把契约精神当狗屎的国民度,累死累活只收获了一大堆纸上合约。
后来津国出了极其搞笑的百亿货币增发事件,阮成锋当时嗅觉很灵敏,借着他母亲娘家做金融的势,浑水摸鱼倒是狠赚了一笔,也算是报了先头那万箭穿心之仇。
日光西斜,阮成杰面前分门别类摊开了几叠。纸面上有中文有英文有数字,大多数潦Cao,偶尔有一些记载得又很详细。大致能分辨出某些时候心境从容,一些时候烦躁而忙乱。
阮成锋那时多大?二十三,二十四?
一根手指缓缓叩击着桌面,阮成杰漫不经心想着,他不觉得自己对这个弟弟的过往有多大兴趣。以他眼光来看,这满桌经营都卷吧卷吧拧到一块儿,也够不上昔日华瑞的一个零头。
难为他。
阮成杰挑了一家最大的农场主让阮成锋去约,这一家姓Made,坐拥哈拉雷周边最好的六处种植园。三年前阮成锋曾经从中斡旋,通过他母亲娘家那边沾亲带故的关系,以7%利润的抽成比例将其的烟叶出口渠道拓展给了中国几个大买家。
东西卖出去了,钱只给了预付的一部分,剩下那些,据说是因为烟叶品级在海关质检被人为压低,最终成交金额远远低于预估价值,Made家声称这笔买卖压根没赚到什么钱,一来二去就成了笔烂账。
账期上签订的日子都已经模糊了,标的金额却还清晰,阮成杰垂着眼皮稍微估算了一下,心里大致有了点谱。于是就叫阮成锋进来,说了自己的意思,要他去约对方见面。
阮成锋翻了翻那几页合约,最后摩挲了一下对方的签名,笑道:“哥,这里不是中国,谈判桌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阮成杰瞅了他一眼,眼神里很有些鄙视和嫌弃。于是阮成锋勾了勾唇角,把文件夹在桌面上磕了磕:“有些地头蛇,真的是会一言不合拔出枪的……”
但是阮成杰最终还是逼着他去打了电话,他知道Made是哈拉雷当地的大家族,背靠了政界背景。只是阮成杰没把这当回事,他压根没把这么个弹丸小国放在眼里,更别说所谓的农业部长,不过就是这穷乡僻壤里一个高级些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