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的嗦!这样窝囊没本事的熊男人,在咱泸沽湖都找不到阿夏,才去祸害别地方来的妹子!”
阿巴旺吉大总管带着刀刃锋的视线,在嗡嗡嗡喧闹的人丛中,一把裹住了癞痢头的身子,把癞痢头瞪得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癞痢头,这样说来,那婆娘是因你而死。”
“这这这……是大金牙他把老婆输给我的,我又没强逼他画押!他心甘情愿的!”
大总管从鼻子里哼出夹杂起火星的怒意,沉声说道:“咱们永宁坝子里的摩梭人,一代传承一代的传统,是以母为尊,以母为先,男女之间情爱交往,要看人家妹伢的意思,不可强逼硬夺。这女人虽说是外族,可是既然嫁进了永宁坝子,就应当做我们摩梭的妹伢看待,怎就让你们这两个混球给活活逼死?!你们两个,是给全永宁坝子的摩梭男人丢脸!”
“就是的嗦,真给我们摩梭男人丢脸!”在场的男子们点头哼唧着,纷纷赞同大总管的裁决。
癞痢头势单力寡,被众人骂得抬不起头来,哆哆嗦嗦地在地上乱捣:“小人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不敢赌了……”
大总管却没那么容易糊弄,一句迫似一句地追问:“哼,那大烟膏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那那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却敢诬赖丹吉措?!”大总管的牙缝里迸出怒火。
一脸茫然和涣散的大金牙这时候幽幽地接口:“那一包红土,就是他拿我的金牙去换的……”
癞痢头顿时就垮了,汗如雨下,磕头求大总管饶他一命。
大总管的眼光淡淡地掠过一旁的丹吉措,眼神若亮若暗,随即冷冷地吩咐家丁,将大金牙好赌的那一只右手食指剁了,让这条赌棍以后没有手指头去摇盅子掷骰子;将癞痢头扶烟枪的那一只右手也剁去一根食指,让他以后没有那一根指头去掐烟丝、滚烟泡。
两个给全坝子的男人丢脸的熊玩意儿,从责卡贬为俾子,赶出大总管的府第,家产都查抄充公,给冤死的女人办丧事!
癞痢头和大金牙在围观人群的痛骂和叫好声中,被剁去了指头,疼得满地打滚,吱哇嚎叫。这两人平日在坝子里瞒上欺下,嚣张霸道,专门欺负弱小的俾子,这一回终于被更加霸道的阿匹大总管给拾掇了,其余的俾子们自然是看得痛快酣畅。
顿珠眼明手快,拎起手边的饲料桶,把那一桶喂猪用的泔水,顺势泼了大金牙和癞痢头一脸一身。
热情开朗的摩梭小伙转脸跟丹吉措悄悄说:“嘿嘿,帮你出口气!这下子解气了不?”
丹吉措的唇角忍不住迸出一丝笑容,轻声哼道:“嗯,真真的解气……”
他的耳朵听到的是顿珠明亮爽快的声音,眼神却忍不住飘向远处,飘到端坐在院坝中央的阿匹大总管身上。
阿巴旺吉的身子轻松地后仰,一条腿微微前送,硬牛皮底的靴子跟儿磕起着黄土地。男人的嘴唇划出一道弧,似笑非笑;男人的目光散落在院坝四下里的各个角落,眸间偏有一丁点不易察觉的暖光,独独地笼起在丹吉措的脸庞。
第九章:猪膘逗春情
仆役房的木板小炕上,丹吉措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浑身湿得透透,冷汗还没有消褪。
长夜悠悠地耗尽,噩梦却犹在眼前。
耳畔仍旧回荡起铁蹄剁地疾驰的倥偬,金戈厚甲的嘶鸣,碎肢断臂,血域荒山;长矛利箭绞杀遍地呼号的生灵,就连天边哀鸣奔逃的几朵残云也不放过。
蒙古鞑子的铁骑挥师南下,席卷王庭。抵抗的势力寡不敌众,螳臂哪里挡得住吃人的豺狼虎豹。
碗口马蹄的肆虐之下,蝼蚁之躯辗转偷生。
逃亡,落陷,突围,潜行。
再一次被追兵撵上,无路可走。追赶他的那一名身形彪壮的蒙古将军,鹰眼豹须,面孔暴戾狰狞。他回眸最后瞥了一眼即将落下的金丝大环鬼头刀,纵身跃下了百丈悬崖……
复国大梦连同失陷的城池一起灰飞烟灭,自己却流落到这深山密林环绕的泸沽湖畔,被个土司和总管擒做了奴仆,也不知几时才能逃脱得身子。
丹吉措掀开炕边的小窗,一缕明艳艳的秋色溢满了床铺。
透过窗板上揉烂的窗纸,他看到格姆女神高耸的山峰下,一道弧形的橘红色朝霞笼罩在泸沽湖畔,天际缓缓地剥离出一片清澈的蓝。
自从大总管撵走了大金牙和癞痢头,院坝里恢复了安宁。管事的似乎对丹吉措也变了一副面孔,如今每一回给他盛酸鱼都是冒着尖的一大勺,还要从桶底下捞干的,把汤汁撇掉。
丹吉措现在每日清晨都有些盼望着去内院的母屋里上工。倒不是盼着干活,而是单纯地喜欢看到那一架暖洋洋的火塘,和火塘旁某一个熟悉的宽阔身影。
火苗散发着热力,在沉香木垒成的屋子里熏烤出浓稠的山野气息。
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美好。
老祖母脸膛的沟壑中,嵌起一双卓然的眼,眸子里映出暗暗的火光。她的炕头下边可是家里藏财宝的地方。家人要用钱都得管老阿依伸手要,包括大总管自己。阿依再从炕底下破旧得发黄的竹编箱子里掏出钱来,用手指捻开,一张一张数着票子,分给各人。
丹吉措瞧了几日也瞧明白了:这一大家子人,当舅舅的是负责收租挣钱划拉钱的,老祖母是负责囤财分钱的,而家中的成年女子,就是一群负责花钱的。
经堂里,阿巴旺吉的大妹妹甲娜姆跪在神龛佛像前,眼神凝滞,久久不起。
大总管的膀子上扛起一头宰杀好的肥猪,穿过院坝的骑门楼,路过经堂门口,淡淡地说:“甲娜姆,褪去的湖水就让它流走了,跑掉的人就让他被忘却。这许多年了,还时不时地惦念起那货做啥子!”
女人呆呆地望着佛龛:“我没有惦念他。我记恨他。”
“那不是一样!再找个阿柱,我们摩梭人的好男子,永宁坝子里多得是!”
“为什么他们汉人就是没良心……”
“你也莫要说人家就是没有良心。我们摩梭人结交阿柱阿夏,凭得就是你情我愿,没有婚约;捱到哪一天你不情或是我不愿了,就分开去。妹子,再找一个强壮能干的阿柱,生几个伢子,家里也热闹热闹。”
“我不要。我已经有达娃了。”
“达娃是很好。可达娃终归不是……”
甲娜姆突然回转头,幽幽地说道:“你说我想不开,哥哥,你怎的不再找一个阿夏,生几个伢子?这几年你夜夜都住在家里,我们从不见你出去会哪一家的姑娘,爬哪个姑娘的花楼。咱永宁坝子里有哪一个摩梭男人,是每晚都睡在自己家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