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旺吉驮着已经没有活气的猪,闷闷地踱过院坝的走廊,进到母屋一侧的灶房。他的眼角瞥见埋头在一堆账册和杂物里的丹吉措,忽然停住脚步,沉着嗓子说道:“丹吉措,过来缝猪膘肉!”
大总管把一只结结实实的肥猪撴在灶房的地上。俩人支了两张小板凳,一个扒住猪脑袋,一个坐守猪后臀。
大总管用锋利的尖刀豁开猪肚膛,掏空五脏,白花花的油膘子在掌心里颤动,一层层红白交错的五花肉裹着硬朗的一具猪骨架。丹吉措学着那男人的样子,用小尖刀把猪骨头从暄乎乎的肉里剔除,就只留下一只硬邦邦的头骨。
他发觉自己总是没有对方剔得好,连骨头带肉全都剔下来了,被男人啧啧地嫌他浪费。大总管手里的一把小尖刀在白花花的猪膛子里飞快地削抹,转动,剔出来的骨头干干净净,连肉渣都没有捎带。这手艺当真是不错,看得丹吉措也有些羡慕。
阿巴旺吉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容:“外乡人,我告诉你,我们摩梭的男人可以不会走马帮,不会骑围猎,却不能不会缝猪膘肉。像你这样不会做猪膘肉的男伢,在泸沽湖畔都觅不到阿夏。好好地跟老子学着!”
“我也没有想在这里找阿夏。”
“咋的?还瞧不上我们摩梭的俊妹伢子?”
“不是……没那个心思。”
虽然摩梭的姑娘美丽热情,丹吉措的心绪实在没有搁在这种事情上。他就没想要久留。
大总管哼道:“没有心思找阿夏,难道你这伢子想要在这里找个阿柱?”
丹吉措没话可答。男人深深地盯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
大总管把猪肚膛里抹上盐巴,大茴,小茴,花椒,肉桂和几种不知名的香料,再拿一根粗粗的钢针穿上麻线,把开膛的整猪给缝合起来,竟然缝得像一只大琵琶,一道道缝合的线痕好似琵琶上横横竖竖的品丝与琴弦。
男人单腿跪上去,用力把大琵琶压实,这才把缝好的一只猪挂起到灶台的后身。
丹吉措一看,大总管家的灶台后一整面墙上,从左至右,已经挂了五六条大琵琶。新做的猪膘肉仍然白生生的,渍着肥油;腌制的年月久了,水分完全蒸掉,肥油凝结,五花肉皱成了暗红色,像老祖母干干瘪瘪的脖颈。
丹吉措指着看起来最皱巴的一挂琵琶:“这一头猪你搁了多久?”
“你猜猜看?”
“唔,猜不出。”
“呵呵呵呵,这是甲娜姆把达娃抱来的那一年,农历新年时老子做的。达娃那时候还是个襁褓的小伢子!”
“那岂不是有十几年了?”
“十三年了。”
“这肉搁放了十三年,还怎么吃?”
“呵呵呵呵,搁放得越久才越是好吃,耐嚼!你个外乡人不懂得!”
大总管拎起那一只十三年的猪膘肉搁在案板上,小心地切下一小条肉,把其余的仍然挂起。肉洗净后切成细丝,上笼屉焖熟,再拌入麻油辣油和香料,浓郁的肉香在小小的灶房里飘起。
男人手指捏起酱红色的肉丝:“喏,尝个再说好不好吃。”
丹吉措斯斯文文地伸手去接,大总管却一把躲开,将手伸到他嘴边:“尝个。”
丹吉措这些日子吃酸鱼早就腻歪了,耐不住肉香,伸脖子张开嘴,凑上了男人的手指。腊猪肉腌制得香韧可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嚼之良久,余香满口,当真是好吃!
大总管的眼细细地眯起,眼角展开得意的纹路,又捏起一些递到嘴边喂给他。
丹吉措的舌头不当心碰到男人的手。
带着厚茧的那一只手指,顺势就探进他口中,在滑腻的舌尖揉过,摩挲起软软的上腭。
舌尖的敏感让丹吉措身子一震,狼狈地退后几步,怔然看向对方。
眼前一双浅褐色的眸,流露出如丝如脉的纹路。那纹路随着视线的胶着而愈加纠结,眸底涌出某种更加深邃的光芒。
丹吉措的心房忽然开始咚咚乱跳,小腹里涌出一股子异样,缓缓升腾,流过胸膛,最终在一张白皙的脸庞上聚拢成两朵红霞。
男人的褐色眸子里映出丹吉措脸上的红晕,可能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容易脸红的男伢,唇边抽动起一丝玩味的笑。
丹吉措气息不稳地说:“你怎的这样?”
“老子怎样了?”
丹吉措咬了咬嘴唇,沉下脸来说:“你这人举止这般轻浮,哪里像一座寨子的大总管!”
“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的脸膛匀开来一波一波的笑纹,哼道:“好吃么?”
“唔……”
男人的眼神步步紧逼:“说说看,是老子做的猪膘肉好吃,还是老子的手指头好吃,嗯?”
“你!……”
丹吉措在惊慌中步步后退,退到无路可退,后脚跟顶在木楞房的墙角。
大总管宽阔的脊背遮住了窗口扫进的淡淡阳光,一道黑影移了上来,将丹吉措的身子扎扎实实地罩在屋角,动弹不得。
男人的一只手掌托起他的脸庞,目光垂落下来,沿着他下巴上细腻的弧线反复摩挲,热烘烘的气息吹起鬓角的发丝:“小丹吉措,受委屈了?”
“你……说什么……”
男人呼出的气息中夹带了淡淡的烟叶子味道,丹吉措只顾着捕捉掠过鼻翼的草香气,脑子陷入一片混沌。
“以后,若是再有人敢欺负小丹吉措,你就告诉老子,别掖着藏着。”
“……”丹吉措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心跳得太快,几乎要窒息过去。“你,你惩治那两个人,是因为我么?”
大总管的嘴角忍不住浮出笑容;那笑容随即在整张脸上荡起一片涟漪,眼角和唇畔的每一道皱纹都蕴藏起笑意。丹吉措竟然看呆了,自己以前从来没仔细端详过这男人的面孔,而如今这张脸离得太近,水波在稠腻腻的空气中飘荡,他的心也跟着浮动起来。
男人的脸一寸一寸贴近,嘴唇掠过他的眼,凑上额角,嗅了嗅他的味道,轻轻哼道:“是因为你就怎样,不是又怎样……”
“我……”
“以后别饿肚子,要是吃不饱,就到这灶间里悄悄地割猪膘肉吃,呵呵呵呵……”
“那怎么行呢………这间灶房里的东西,不都是你家里的人吃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