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龙王庙造在高地,一会儿功夫身边过去好几批人,都奔着那方向去,口中念念有词。方兰生原本也该在那,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现如今他是极少数明晓事情内情之人,知道除去自己一双手,再没有其他可由他仰仗。空气沉重,他展开的手掌有潮湿泥沙沉积的余味。
行至船厂,正遇见延枚,说要回咕噜湾报个信,身为水族,风暴对他们而言亦是危险,叫他们最近就待在咕噜湾里别出来。又说哥在检查沦波舟,等他回来两人还要往龙绡宫一趟,看龙女大人能有什么法子。
方兰生道,我与你同去。
延枚自然不答应,这怎么行?现在水下不知深浅,要有个暗流漩涡,不是拿性命开玩笑了?
我就下去看看,方兰生坚持。光见下雨涨水,还没大事。
延枚哎哟一声,方小哥你这是赶什么热闹,以后有得是机会,招呼我一句就成。
方兰生还是摇头,没事,我自有分寸。
吞了一颗呼呼果随延枚下水,几日不见阳光,海水墨蓝。不怎么看得清道,埋头跟着延枚划水。有延枚在前头开路,他省力不少,夔牛的搞笑模样在水下的确游刃有余。
到了洞口,方兰生却推脱累了,不再下去,就在洞口等他。
他道,下面尽是打圈的道,走得人犯晕。
延枚虽觉得奇怪,也不会去勉强他,叮嘱他别乱跑,他一会儿就来。
方兰生在心里骂自己怂,没见过怕事成这样的,躲人都�c-h-a��这来了。下水前还恍惚听见襄铃细细的声音,说不要去,危险。回头谁也不在,白白出了一身冷汗。完全没道理的事,他没哪里对不起她的,也未曾做出过任何承诺。喜欢仍是喜欢,只是要分开,他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日子终到了头。
无事可做,扒拉着岩壁突起,钉牢一条海带的模糊影子发呆。水中成像诡异,所视之物随水流流向扯长拉宽。不远处色彩艳丽的鱼类结伴嬉戏,穿梭于鲜活的红珊瑚间。逃亡至一个隐秘静谧的角落,与世隔绝。
原本就欠奉的光线在方兰生的头顶布下一块阴影,久不散去。他抬头,被扭曲得令人发笑的一张脸撞进视线。
他吓得几乎从岩壁上摔下去(其实并不可能)。百里屠苏周身环绕浅淡煞气,而眼瞳尚且清澈,愠怒道,海面已明显下降,半个时辰内风暴将临。你当真胡闹!
方兰生自知理亏,难得一次不与他争辩,低头转动手中的绛纹戒指。
上回在夔牛宝库,百里屠苏是拿了东西的。他好奇心重,在里头只见木头脸帮晴雪找虫子,便问他捡了什么宝物。百里屠苏没回话,往他手心塞了件物什。一枚老白玉戒子,戒上道道血纹,泛着彰显年代的朽叶色。
百里屠苏道,送给你了。
他摸不清形势,还去笑他。怎么,我碰过的东西你就不要了?还不是你硬塞给我,谁稀罕了。
此物佩戴有补气益精之效,对你修行颇有助益。百里屠苏话说的冷冷淡淡,省得给旁人添麻烦。
撂了话扭头就走。他手还摆着推回的姿势,心里不服气,却说不出什么来。他就是有半点儿对前句的感激也被后半拉彻底浇灭了。
他算得上是队里的拖油瓶,唯于法术擅长一些,虽说他总在张扬自己学过拳脚功夫。然出手太慢,无甚用处。又不经打,他的作用亦非不可替代,轮不上打前锋,只能当扫场角色。即便如此他依然小伤不断,那点法力几乎全用来治护自己。
这戒子后来他一直戴着,功效不大不小,足以令他腾出手去救济队友。
再看百里屠苏,周围煞气已然散去,衣服下摆浮在水中像一朵绽开的花。方兰生摆了摆手,道,这个,不曾谢过你。
不必。百里屠苏道,你速与我上岸去。
方兰生指指洞内,延枚还在里面,不能不知会一声就走,我等他一起。
百里屠苏点头,我等你。说完抓牢一块凸出的岩石站在他边上看风景。
一个人不说话是正常,两个人一同沉默则显得尴尬。方兰生没一会就受不了了,你吃过没到了嘴边,方觉得四下场景问这未免太十三点,木头脸大概要用你吃坏了什么的眼神看他。就随便起了个头,道,一切顺利么?
算得顺遂,与师尊比试了一回。
方兰生惊讶都写在脸上。⋯⋯你胜了?
不知。百里屠苏摇头。但师尊做主放我下山,不然怕是要在天墉城被禁足至散魂之日。
方兰生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百里屠苏看他一眼。无妨。
多说多错。事已至此,他不会对他说真话。不好。坏透了。怎么可能?百里屠苏不是愿对别人倒苦水的人。于是又安静下来,深海冰冷的水流缓缓拂过他羞愧发烫的脸颊。
方兰生盯着脚下纯白色的细沙看了许久,一只软壳蟹飞快地横越他视线。终于道,你能否教我火系法术。
百里屠苏疑惑地看着他。他继续说,我⋯⋯必须再去一趟衡山。二姐的事不能就这么不管了。我不能让她死后还被人当作妖孽,得做个了结。
自然可以。百里屠苏道,你打算怎么解释?还有其他人。
说我误打误撞找到进去青玉坛的法门,见过他们。病都治好了,就不回来了,留在那儿修仙。方兰生挠头,为难地笑了笑。反正衡山之大,青玉坛也不是那么好寻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总不能说他们全被害死了,连尸体都被虫子吃个精光吧。
百里屠苏沉吟一会儿,道,此事不妨暂且放下,往后我可与你同去。
闻言方兰生的表情顿了一下。接着仍旧笑道,不。怎么来得及?你没有以后了。
方兰生分明看见百里屠苏的瞳仁瞬间变红,危险的煞气滚滚溢出,窒息感霎时将他包围;这一切却又在瞬间退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在稀薄的光线下,百里屠苏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注视着他,不可置信的、同病的。他突然明白过来,或许自己是故意要激怒对方,恨不得因此葬身海底。借他人之手来做彻底的了断,自私又偏执。而百里屠苏是高傲的重明鸟,自然会唾弃他这番懦弱之举。可是成为大人的过程如此煎熬,方兰生始终无法放弃逃避。
他的成长,是失其所爱。
第5章 旧事抄•其二
入夜的江都静得瘆人,除秋蝉扒拉在树梢弱弱地叫唤,便再没其他声响。
方兰生躺下又睡不着,索性坐在红木八角桌前喝茶。进屋时伙计招呼泡的,早凉了透,打茶渣子钻出的苦味,入口只叫人困意全消。又觉得气闷,握了蓝瓷杯子起身在窗前换气。
再次涉足江都时候,满城尽去了那雍容富贵之相。使腾翔之术到的城郊,进城人烟寥寥,寻客栈门口伙计问了,只叹是临近琴川发了瘟症,连珍珠滩出的大船也停了航,买卖人怕事早纷纷散去稍欠些的市镇,引得店里生意也愈发难做。
窗外皓月朗照,伏在灰石路上的枯槁柳叶卷起的边角也泛着泠泠之光,似乎意�c-h-a��楼下高挂的一串红灯笼作比较。长杆边上斜拉开来的人影,正捏着未黄的树叶反转端详。
百里屠苏道:“怎么还未睡下。”
方兰生向上指。“没困,正巧看到你,就下来走走。”双手一撑坐上木栏,见百里屠苏手心的柳叶,又道:“你想唤阿翔?”
百里屠苏否认。“只是想起幼时学的叶笛。”
方兰生想了想问道:“那日在青玉坛是你?”
见百里屠苏点头,方兰生扭头哼一声。“你和他关系倒好。”
“……上趟你和晴雪夜观星象的地方,就在附近?也没见你个木头脑袋何时有这闲情逸致,真是好心向。”
百里屠苏默了一会,也抬头道:“那时我告诉晴雪,星空四季,恒古不变,想见总能见到。现在方发觉时间太短,应是看不够。”
方兰生干干笑答:“怎么会。”四处寻了,终于指向不远处隐于夜色的侠义榜。“我们一路走来,多少做了些行侠仗义之事。‘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你大可放宽心。”
百里屠苏看他一眼,方兰生还起尴尬,自找话题。“还记得揭过千红阁的榜么?那瑾娘……”
“是千红阁阁主。”
方兰生自顾自道:“那就不必担心她们一群女流之辈锦衣夜行了。”
百里屠苏道:“你信?”
那人继续盯着天上星子。方兰生突然就泄了气,颓下来。
“……如今我也怀疑。”语气便带了散不去的怨怼,方兰生死死攥着拳头。“倘若真有因果报应,如何随那欧阳少恭做尽恶事却苟活千年?二姐有什么错,你我又犯了什么?”
世界被打碎得彻彻底底而后踏于昔日总角之交脚下,是他少年时候明亮澄澈的梦。哪个劳什子佛法都不顶用,管不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柔软星光在他眼底晕开,变幻成一道道锋利的剑光。
方兰生深吸一口气,抬头憋住了打转的眼泪,复道:“木头脸你是不必担心的。晴雪连女娲大神都能请得,何况还有你那位早修成了仙的厉害师父,现在没法子,就算上天入地也替你寻了法子来。”
没等百里屠苏张口,方兰生话锋一转,问道:“中皇山很冷?”
于是他答:“那是雪山。”
方兰生从栅栏上跃下。“那我回房准备冬衣,顺便把你那套黑貂裘掏出来,木头脸你什么时候回去歇息,就到我房里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