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关不下那么多人。”中马健一说道,“在这里检查以后,移送到背荫河。”看智化一眼,眼神中有不自觉的傲气,“背荫河是绝密军事要塞,连上空都是禁飞区。就算是东条参谋长,没有上方指令也不能进入。”
一道隐隐的光芒在智化眼角闪过。
展昭,你佯作行刺徐恩培,就是为了去背荫河?
背荫河是一个偏僻的山村,被日军一分为二,东面在中马健一的指挥下建起了与世隔绝的军事要塞,当地人称之为中马城。去年关东军修筑的拉滨线部分通车,从背荫河车站引进一条垂直的铁路专用线直通进兵营第三层院套,截断了北边唯一一条砂石公路。
午夜时分,背荫河车站开进一列专车,车头后面挂着两节闷罐车皮。车皮里拥挤不堪,但鸦雀无声。人人都是身穿粗布囚服,反铐双手,黑布蒙头,口里塞着东西,或坐或倚,尽量用能够忍受的姿势维持呼吸。偶有实在难耐的人勉强活动一下肢体,发出锁链的响声,但并不频繁,因为无论换什么姿势,都只是从一种痛苦过渡到另一种痛苦。
虽然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但本能的预感已经足够让人陷进绝望。
在车厢最外侧,一个青年倚门而坐,蒙头黑布向上推到眉间,眼神从门锁缝隙间向外透去,敏锐无形若风,沉静清濯似水,不动则已,动则水起风生。
信号灯闪烁,列车直接拐进专用线,开进中马兵营。
几道探照灯光直直扫来,展昭静静地看着,虽然视野极其有限,还是能看见兵营四周有一丈多高的厚实围墙,上边架设高压电网,折角处筑着碉堡式的岗楼,探照灯的光线从岗楼上s_h_è 下,所及之处几乎没有死角。
车厢突然微微颠簸,列车开过墙外一道一丈多宽,一丈多深的防护壕上的铁桥,直进了第三层院落。
目的地到了。
展昭活动一下手腕,拉下头上的黑布,反手轻拨,铐环合拢,滑过烙在手腕内侧的编号:
KD376。
沉重的院门锁死声传来,闷罐车门打开。狼狗垂涎欲滴的呜呜声里,有日语在低声交谈,依稀能够辨清一个反复出现的单词:
MARUTA……
原木。
这是在称呼自己所在的这批人,展昭想。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被剥夺了姓名、经历和年龄,成为只有编号的MARUTA。
虽然在体检时就已经想到这一点,然而展昭亲耳听到自己被这样称呼,心中还是涨起一片乌云。
血清案暴露出日本人在研发细菌武器的端倪,然而丧心病狂到用活人做实验,确实是不能见光的军事绝密。在外面第二层院落的劳工中有情报站的人员,进了第三层,就只能依靠自己。
耳边传来生硬的中文点号声,车里的囚犯一个个按编号下车排成一队。展昭站在队伍中间,同其他人一样一声不响。
现在他唯一的身份,是KD376。
核对完人数后,镣铐被打开,头上的罩布被揭掉,于是展昭看到院内有三名军医,一个班编制的日本卫兵,牵着六条狼狗。偏西有两幢砖房,北面有一幢,构成折角。房屋跨度八米,长约四十五米。迅速计算一下,大概有一百多个房间,若是满员,可容纳千人。
在这两幢房东侧几十米外,还有一幢被堵墙间隔的南北走向小院,后面有黝黑的烟囱耸立,让人联想到焚尸炉。
一声命令打断展昭的思路,这群人在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开始脱掉粗布囚服。
展昭默默地同其他人一样脱得一丝不挂,站进队伍。结痂的鞭伤在两小时前的粗暴检查和一路上的拥挤中又摩擦开裂,背后从温热到冰冷,s-hi漉漉地痛得鲜明。
寒意从地面森森侵入赤裸的脚掌,比这更加寒冷的是来自日本人的目光。
加茂部队特别班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监守着这些在料峭春寒中颤抖的MARUTA,展昭眼神稍转,就看到站在第一排的竟然有几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兵,他们虽然尽力把目光调整得和其他士兵一样凶狠,紧握六棱棍的手却透露出内心的紧张和恐惧。
一个日本军医走到这些毫无遮掩的人面前,尽量和蔼地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各位,都是,被判了罪的囚犯,死啦死啦的应该!大日本皇军优待各位,机会统统的给!配合献身课题医学研究的,好处大大的有!实验结束的转归,回家的干活!”
没有回应,只有呼呼的风声从赤裸身躯间卷过。
戴白口罩的日本军医过来依次审视MARUTA的身体,健壮的,肥胖的,瘦弱的各站一队,被押往不同的牢房。健康完整的MARUTA马上可以投入实验,反之则需要养得肥壮,使用时才不浪费。
凡是身上有伤的,无论是枪伤还是刑伤,都暂时被留在院内接受检查,决定归属。
军医很快注意到KD376。清致如竹的挺拔身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同,在他身上,有一种其他人所不具有的平静。
军医眼露疑色,命令把KD376单独留下。押走其他MARUTA后,才又回来打量许久,似乎在推定来路,考虑这个MARUTA的去向。
展昭低着头,仍然能感受到扫遍全身的目光,不带挑衅,也非关怀,含着衡量意味,像把无形的刀子,似能析肌拆骨,十分难受。
良久,军医勾勾手指,叫过一个手持六棱棍的少年兵,用目光示意。少年兵满头冷汗,咬着发白的嘴唇,狠狠一木奉向展昭后背抽过去。
军医用鹰隼确定目标的眼神,审视着展昭身体上每一寸肌r_ou_的反s_h_è 。
结结实实的一声闷响,KD376毫无防备地被打倒在地,却无一声呻吟。
军医继续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地上挣扎着的KD376终于缓过气来,湛黑双眼里除了疼痛就是绝望的茫然。
军医蹲下来,先检查咽喉,然后按住他抽搐的肩膀,戴着塑胶手套的手伸向背后最深的烧伤。
少年兵不寒而栗地看着KD376纠紧的眉宇,腿脚一阵阵发软。
检视一番之后,军医脱掉染血的手套,对站在一旁的少年兵说道:“KD376没有受过职业训练,声带神经受损。送单人牢房,划给第一部 病理课。”
少年兵个子不大,力气却惊人得和年龄明显不符。他并不吃力地从地上架起展昭,向东面的特设单人监狱走去。
单人间几乎住满,只剩走廊最外侧的一个空房间。
床上有一套新的囚衣,布裤加中式长衫,床下有一双布鞋,都是黑色。
少年兵把胸腔悸颤的展昭扔到床上,看了一眼,似乎迟疑瞬间,伸手从床头拿起镣铐,开口:“衣服穿上。”
那一瞬,展昭确信自己看到了少年眼里一点人x_ing未泯的挣扎。
心中的某个角落被微微触动,展昭尽量舒缓地深呼吸,纾解一下新伤旧创的阵阵疼痛,不疾不徐地穿上衣服,抬眼看少年兵,主动伸出手。
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扣住烙着号码的手腕,展昭的手却并没有放下,向少年兵的肩胛示意。
死寂的白炽灯光下,轻轻的中文气声响起:
“那里有没处理过的陈积淤伤。”
少年兵一楞,迎面而来的是展昭温和的目光:
“我当过医生,给你看看。”
少年兵怔住,瞳孔里戒备地映出这个MARUTA眼中的善意。关东军在物资贫乏的国内征少年兵,他迫于生计应征入伍。给水部的训练几近非人,他已经忘记了人情的滋味。不知道多少次被教官的木枪打得爬不起来,发起高烧也得不到任何休息。
然而,数月以来第一次受到的关怀,竟然来自一个刚刚被自己狠狠抽击过的MARUTA!
怪异感觉在心房中涌起,他想那一定是武士的耻辱心。
暗自咬牙,推开MARUTA的手,扣上脚镣,愤愤锁门走开。
唯一一把牢门钥匙在少年兵腰间晃动,他的脚步并不稳定,似乎急于逃离那已经被锁在牢门后的澄清眼神——那眼神仿佛能够穿过一切刻意掩饰,直抵人心最深的角落。
牢房里的展昭,已经定下心神,打量周围的环境:
单人牢房只有两个窗口,一个是面向前走廊的监视窗,高度约到胸部。另一个面向后走廊,只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宽,在约膝盖高的位置,上面有一抹淡淡油渍,应该是送饭口,从这里可以发现墙壁约有四十公分厚。墙面约一人高的地方有一个十厘米见方的换气孔,墙中间一定有很粗的通风管道,
展昭忽然想到,一旦有意外发生,日本人只要在管道中输入毒气,与此连通的每间牢房中的犯人,几分钟内就会全部死亡。
看来日本人已经决心把惨绝人寰的实验进行到底了。
展昭瞳仁中闪过剑芒。
第三章 :风云聚
哈尔滨傅家店,是一个被称为“中日俄三不管”的军事缓冲带。虽然日本占了满洲,俄国人在东北的势力仍然不容小觑。为了避免发生国际纠纷,在相关地区常会建立所谓的治外法权地区,各国侨民聚居,烟馆赌场遍布,黑道势力盘踞,巷深街窄,人险地恶,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王国。
展昭被送进中马城的这一夜,傅家店生意最好的乐蜀赌场来了一伙腰别长短火的特别客人。为首的一身黑绸,剃得青里透亮的头皮,隆鼻深目,正是背荫山头的大当家许西风。
这人擅使手段,跟俄国人、日伪军关系都搞得不错,杀人越货的买卖越做越大,这一带名号且是响当当。乐蜀赌场是他常来光顾的老地方,时不时就来豪赌一夜,输赢无所谓,赌不痛快可是要出人命的。他这些日子忙着帮背荫河兵营抓劳工,许久没过赌瘾,好容易今夜得闲到此,却一肚不悦,眼露煞气。
引出这煞气的,是赌场门前的灯笼。